平就殿从未有过这么多人, 皇后、张贵妃、李昭仪给五皇子送了东西后,其他妃嫔见此风向,也纷纷派人来给五皇子送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用不上的, 五花八门。
杜昌看花了眼,不停地替自家殿下向各位娘娘谢恩。
自家殿下这是要苦尽甘来了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昌抹了抹眼角的泪。
“这殿中怎么就你一人,其他伺候的人呢?”徽音殿内侍毛彬柄皱着眉, 四下里看。
杜昌说:“还有两个宫人, 她们……”
闻敬拦住了杜昌即将出口的话, 对毛彬柄道:“我叫她们去外头办点儿事了,过会儿就会回来。”
杜昌不解地看着自家殿下,为什么要维护那两个捧高踩低、吃里扒外的东西,她们在平就殿从不做事,还会明里暗里说刺人的话,干嘛要维护她们?
就该把那俩赶走才是!
“哟, 你们徽音殿的人管得可真宽。”皮曹金皮笑肉不笑, “五殿下身边的人,你们也要管, 是不是这建康宫你们都想管?”
毛彬柄斜睨皮曹金, 回敬一句:“有的人不管事,倒是责怪帮忙的人, 我倒是觉得不管事的人趁早放了手, 别搞得到处乌烟瘴气才好。”
“可惜的是, 有的人就是想管, 可名不正言不顺呐。”皮曹金呵呵一笑, “这天底下最重要的, 还是讲究个名分。”
毛彬柄一哽, 落了下风,又不甘心,对着平就殿指指点点,指桑骂槐:“这么大的殿院,就三个人伺候,还有两个跑出去了。院子外面杂草丛生也没有人管,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掉漆坏了也没有人修整,殿里阴阴暗暗连盏灯都不点,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五殿下的?!”
杜昌被骂懵了。
闻敬站在杜昌身边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杜昌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自家殿下。
闻敬就这么看着,毛彬柄指桑骂槐,皮曹金阴阳怪气,其他人或看戏或憋笑或不屑或嫌恶,墨黑的双眼中没有丝毫情绪。
闻敬长得只两三分像皇帝,也不太像他的生母,他的模样是取了两人脸上的长处然后糅合成另外一张脸,因为瘦,小小年纪脸上就有了硬挺的棱角,看上去有些凌厉。
可他常常垂着头,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人很轻易就忽视了他。
“殿下?”杜昌被眼前的状况弄的不知所措。
闻敬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无事,待会儿他们就走了。”
他早就不会对旁人有所期待,曾经他希望能有人拉他一把,可得到的永远是被踩上一脚,他早就没想过要依靠别人了。
这一次,各宫突如其来的热情无非是因为那个力大无穷的女孩儿,她们想拉拢那个女孩儿的父亲,无所不用其极。
闻敬觉得很可笑。
然后他就笑了。
他这一笑,针锋相对的皮曹金和毛彬柄都熄了声,挤在殿中的各殿宫人内侍也都一脸惊奇。
“母后,贵妃娘娘,还有各宫娘娘疼爱我,我高兴,实在太高兴了。”闻敬笑得开心,像朵花一样,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
是一个突然受到所有人宠爱,喜出望外的孩子。
皮曹金和毛彬柄都呼出一口气,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先后离开了平就殿。
他们一走,其他殿的人也迫不及待的走了。
来得快,走得也快,等他们走了,殿中只有闻敬杜昌主仆二人,刚才的热闹像是镜花水月,只有殿中四处摆放的东西证明一炷香之前的热闹不是虚妄。
“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杜昌从李昭仪的人进来后就一直是惶恐不安的状态,待其他殿的人陆续进来,进来一殿的,他惶恐加一分。现在他是自己不敢动,东西也不敢动。
“别担心,送来了就收着。”闻敬拿起一张火红的狐裘,是张贵妃殿中送来的。
杜昌还是很惶恐,但手上已经在收拾,分门别类地收起来,嘴上念叨:“咱们去内宫局要份例,那些刁货推三阻四,还常有克扣。今天这满宫里的娘娘送这么多好东西来,究竟是为什么啊?这……李昭仪也送了东西来,四殿下会不会又来找殿下您的麻烦啊?”
“我是沾了别人的光。”闻敬把那张红狐裘卷起来拿在手上。
杜昌正好在收是张贵妃殿中送的东西,看自家殿下把那张狐裘抓着不放,说道:“殿下,这个给奴吧,正好可以给您做一件大毛氅。”
闻敬把狐裘抓得更紧,摇头:“不用,这……狐裘,我有用处。”
“殿下有什么用处?”杜昌问道。
“你不用管。”闻敬道:“去收拾其他的吧,快些把东西收好藏起来,省得鸢尾和菖蒲回来把东西偷了去。”
杜昌立刻紧张无比,加快了动作,自家殿下好不容易有些好东西用了,可不能再叫那两个坏胚又偷了去。
“殿下,刚才毛内侍问,咱们就该把那两个坏胚子赶出去,殿下您干嘛要拦着奴啊?”
“你确定,赶走了她们,不会来两个更坏的?”闻敬道:“与其去赌一个不确定,还不如先维持现状。”
杜昌连连点头:“是哦是哦。”
闻敬接着说:“再者说,这六宫之主始终是皇后娘娘,咱们跟贵妃娘娘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张贵妃也不是凭白就发善心之人。
“是哦是哦。”杜昌点头如捣蒜,“还是殿下您聪明。”
闻敬扯了张包袱皮,把红狐裘包起来,塞进了卧室衣箱最下面。
这样火红的颜色,和那个女孩儿很配,她救了自己,总该赠礼感谢的,只是……
闻敬怅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可他也没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了。
-
显阳殿,依旧像个鸟语林,鸟叫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皇帝闻燮坐在御案后头,案上放了些奏牍,然他没有在看。案上还放了一个不大的金鸟笼,笼中关着一只鸟儿。
那鸟不算大,背、肩的羽毛是辉绿色的,尾上羽是辉蓝色,腹下覆朱红羽,仔细瞧了,那鸟一身八色,体形流畅优美,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家伙。
然而这漂亮的鸟儿性情却着实暴烈,看见什么叼什么,专门为闻燮喂鸟的内侍,各个手都被叼出血。
还不服笼,被献给闻燮三天,就撞了三天笼子,漂亮的羽毛都撞掉了不少,看起来可怜极了。
“陛下,这八色鸫性子烈,还是等奴训好了以后您再给它喂食?”赵永在旁边胆颤心惊地看着,就怕这暴脾气鸟也给皇帝陛下来一口,把陛下叼出血来,那他们这些伺候的就要倒霉了。
并且在心里狂骂献鸟的大臣,想要献殷勤,也不知道把鸟训好了再献上来。白痴,蠢货,要是马屁拍在马腿上,有得你哭的。
“没事儿,再烈的鸟,被关在笼子里,又能有什么能耐。”闻燮不甚在意地笑道,用银筷夹了一小片鲜肉伸进笼子。
笼子里的小鸟警惕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飞快地叼起肉吃掉。
“瞧瞧,这不是吃食了么。”闻燮指着笼子笑,“鸟么,你喂它吃的,它就听话了。”
“还是陛下天威浩浩,这八仙鸫,奴怎么喂它都不吃食呢。”赵永立刻拍马屁。
“这养鸟啊,你得讲究方法,不能一味地逼它,也不能一味地放松,可以给它饿几天,适时的喂,别喂太饱了。”闻燮又夹了一片鲜肉喂给小鸟儿,“对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后宫的那些人都给闻敬送东西?”
“正是。”赵永道:“先是贵妃娘娘,然后皇后娘娘,李昭仪娘娘也送了。”
“她们一个个倒是消息灵通得很。”闻燮语气淡淡,听不出息怒。
赵永道:“毕竟连升二品,是朝中前所未有的喜事,大家都想沾点喜气。”
“喜事?”闻燮冷嗤一声:“一个总角孩童都要巴结,这些人也太无用了。也不想想,那孩子的神童之名怎么来的。”
“是陛下的恩赐。”赵永捧道:“否则就杀了区区几个东魏兵,岂能神童之名天下皆知。”
闻燮偏头冷冷地看了赵永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一般,赵永一凛,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好端端的,怎么就跪下了?”闻燮道。
“奴……奴……腿软,可、可能是午膳没吃饱……”赵永冷汗直流。
“哈哈哈。”闻燮大笑,“起来吧,没吃饱就再去吃点儿。你在朕面前腿软无妨,在旁人面前也腿软,那丢的就是朕的脸面了。”
“奴不敢,谢陛下恩典。”赵永忙伏拜谢恩。
闻燮摆手叫赵永退下,继续喂鸟。
赵永爬起来退了两步,又想起还有一事未禀,赶忙道:“陛下,徽音殿那边送口信来,贵妃娘娘亲手做了甜汤,请陛下去尝尝。”
“知道了,这么多年了,她也只会做这么一道甜汤,真是做不腻。”闻燮放下夹肉的银筷,不给小鸟儿喂食了。
赵永不敢再随意说话了,说多错多。
“啾啾。”
笼子里的漂亮小鸟儿叫了两声,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这鸟儿到了显阳殿从没发过一声,今天终于出声了。
殿中人立刻赞这鸟儿长得好看,叫声好听,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训鸟有方,在旁人手里就不吃不喝还叼人,到皇帝陛下手里就乖巧了。
闻燮被奉承得十分舒坦,看笼子里的鸟越看越喜欢,虽然因为撞笼羽毛掉了不少,养养也就长好了。
“啾啾。”
笼中鸟儿又叫了一声,闻燮看着鸟儿乖巧就欢喜,伸手进去想要摸一摸鸟儿。
“嘶——”
闻燮吃痛猛地收回手,眨眼间,半截食指上尽是血。
装乖的鸟儿对着他伸进去的手就是狠狠一口,用了好大的力气,叼了个好大的破口,整只鸟都因为惯性在笼子里栽了一下。
“啾啾啾啾……”
鸟儿张开翅膀,颈羽炸着,冲着闻燮一顿暴躁狂叫。
殿中伺候的人皆大惊失色,一个一个扑通跪下,请皇帝陛下息怒。
闻燮瞪着暴躁不停撞笼子的鸟,一把将鸟笼从案上扫下去。
“给朕把这鸟碾死!”不听话,噬主的鸟,就该死。
“是,是。”赵永慌忙膝行过去提了鸟笼。
中常侍曹邑叫人去传御医过来,对皇帝道:“不听话的鸟换一只就是了,陛下切莫气坏了身子。”
“你说得是。”闻燮很快就敛了怒容,说道:“贵妃不是亲手做了甜汤么,去叫她把甜汤送来吧。”
曹邑领命,叫了宫人去徽音殿传召,随后他找了个借口出了显阳殿。
“赵永。”
正提着鸟笼往万牲园走的赵永停下脚步转身,拜道:“曹常侍。”
曹邑伸出一只手,“鸟给我吧。”
“陛下说要碾死这鸟。”赵永有些为难地说。
曹邑道:“陛下不会过问的,就算问,你就说碾死了就行,陛下又不会叫你把血肉拿去给他瞧。这里除了你我,没有旁人。”
赵永千恩万谢,把鸟笼交给了曹邑。他替皇帝陛下处理过太多不听话的鸟儿,多到有时他夜里做梦,都是群鸟找他复仇。能少杀一只也是好的。
再说,这八色鸫实在是漂亮,赵永真不忍心杀了这鸟儿。
曹邑接过鸟笼叫赵永离开,去了僻静无人处,打开了笼门。
小鸟儿看到笼门开了,先是迟疑了片刻,确定这人不抓自己后才迫不及待地飞出笼子。
它撞了好多天笼子,翅膀受了伤,羽毛也掉了不少,飞得不稳还慢,但依旧努力地飞高飞远,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傻鸟,以后机灵点儿,可别再让人给捉了去。”曹邑叹一口气。
待曹邑再回到显阳殿,里面不仅仅有鸟叫声,还有张贵妃娇俏的说笑声。
“陛下,好喝吗?妾亲手给您煮的呢。”
“好喝,爱妃做的,自然好喝。”
“那妾天天给您做。”
“……朕怎么忍心爱妃天天在灶上,这等事,叫宫人去做就行了,可别粗了爱妃的一双纤手。”
“妾的手粗了,陛下就不喜妾了么?”
“那怎么会,爱妃想太多了。”
“陛下就是这意思,陛下定是嫌妾老了,不如小姑娘鲜嫩貌美了。”
“唉哟唉哟,爱妃这是吃醋了?哈哈,爱妃且安心,你多老朕都喜爱。”
“那您这还是说妾老了嘛,哼!”
“没有没有,朕说错了话,该罚。爱妃要怎么罚朕呀?”
张珍说道:“寿昌长公主的寿辰,就由妾代陛下去为她贺寿,以示皇恩浩荡,如何?”
曹邑清楚看到,皇帝的眼神变了一瞬,他虽伺候皇帝没几年,却也了解,皇帝这是起了杀心。
然而下一刻,皇帝搂着张贵妃,笑说:“爱妃想出宫去耍,倒是拿朕来当借口。”
张贵妃用纤长的食指轻轻搔着皇帝的脸颊,“那陛下,愿不愿意当妾的借口呢?”
“爱妃所求,朕自然无不应允。”皇帝握着张贵妃的手,凑近了调笑着,将张贵妃戏弄的双颊绯红。
曹邑看到皇帝和贵妃越来越火热的互动,对殿中伺候的人招了招手,叫众人出去,之后不是他们能看的。
“都给我嘴严实点儿。”显阳殿外,曹邑训了几句,叫人都散了。
他独自站在殿前丹陛月台上,负手看着天边层层黑云。
不多时,前头宫廊上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太子走过宫廊拾阶而上。
“殿下。”曹邑拦在闻端面前,“陛下有事,不方便觐见。”
闻端皱眉,按下心底的嫌恶,道:“那孤一个时辰之后再来。”
曹邑收回阻拦的手,再度负在身后。
闻端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住,问道:“母后和诸位母妃都给五弟赏了不少东西,父皇他知道吗?”
“陛下已经知道了。”曹邑道。
“父皇没有说……什么吧?”闻端道。
曹邑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闻端看了曹邑好一会儿,没有再问,转身走了。
曹邑继续欣赏天边的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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