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荣偶尔会想,他教儿孙的方法究竟是哪里不对,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和孙子一个比一个不像他?
他对长子长孙倾注了极大心力,长子席矩被教养成正直得过头。也不说正直不好,可他自己算不得什么正直之辈,怎么长子就直得犹如铁棍,宁折不弯?
长孙席瞮又是另外一种,好诗书,喜清谈,文藻华丽,谈吐风雅,这些都不为席荣所喜。
无论外面多少人追捧席瞮,无论席瞮如何诗成引建康纸贵,在席荣这里,都是空谈者误国。
偏偏建康不少高门士族就喜欢谈玄,喜欢浮靡。宋国安定了几十年,这些人越发颓唐。
究竟自己教孩子的方法是哪里不对呢?像老二席豫他管得少,反倒是性格类他。
“祖父?”席瞮有些忐忑地唤道。
长孙在军事上就是不开窍,他能怎么办?
“孙衍驻守江州三年,三年间从未冒进,突然调兵号称十万进攻南浦,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席荣拿了根木棍点了点江州梁山到荆州南浦之间的那条陆路,“这是孙衍为了补救做的障眼法。”
江州原来叫忠州,被宋国那位庙号谥号都没上的第二任皇帝败给了齐国,才改了名。
江州往南浦有两条路,一条是梁山的陆路,一条是武宁的水路,孙衍在这两处都布置了兵力,若是全速行军的话,梁山比武宁离南浦要近,的确是可以后发先至以惑敌。
席荣叫仆役拿张纸过来,用烧黑的木棍在纸上简单画了荆州江州地形图,给席瞮和骆乔讲这次的南浦之战。
齐国号称十万大军压境荆州,时值荆州巴东郡与南浦换防,南浦换上的大多是今年招募的新兵,都督江公武还因私事离开巴东郡前往江陵,让薛肇以为有机可趁。
薛肇刚到江州落脚未稳,一来急着想建功,二来想必也是得了薛太后的吩咐,私自调动武宁一万守军,且阵前斩杀了问他要军令和虎符的武宁守将。孙衍得到消息时,武宁军已经开拔,他只来得及调两千梁山守军急行军做佯攻以掩护,他自己亲往召回薛肇。
“江都督因私事前往江陵为什么齐国的人会知道?”骆乔问。照理说,守将离开应当严密封锁消息,以防敌人趁虚而入。
席荣目带欣赏:“还有要问的吗?”又看了一眼长孙。
席瞮立刻正襟危坐。
“为什么南浦都是新兵?为什么齐国又知道?为什么薛肇一定会出兵?为什么薛肇一定会调武宁军走水路?”骆乔一口气问完。这中间但凡有一点差错,南浦之战的结果恐怕都不是现在这个了。
席荣给骆乔解释:“江公武是极难得的将帅之才。有他镇守荆州,我才能放心,齐国越不过荆州。”
江公武,字子止,出身冯翊郡,自幼家贫,在宋国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官场,能牧一州者,他是第一人。
他为席荣一手提拔,是席荣的死忠拥趸。
席瞮于军事上一知半解,然要说到军事以外的——比如无间风云、他国秘辛什么的——他可就不困了。
“江都督高明,算无遗策。”席瞮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崇拜,“完美地利用了薛肇和孙衍的不合,也深谙薛太后急于弄权、薛肇想尽快掌握江州兵权的心理。薛肇此人,眼高于顶,听说仗着薛太后的势,在成都京横行无忌,听闻他想强抢孙衍妹做妾,逼得孙衍妹削发明志,两人结下难解之仇。薛太后明知两人仇怨,却还安排薛肇到江州,恐怕已对孙衍不满了。”
席荣凶神恶煞:“你既知道,为什么图还能画错,为什么会以为江州两路大军皆不虚?”
“牒报上是这样写的。”席瞮小声辩驳:“孙儿是被荆州的牒报误导了。”
席荣恨铁不成钢,想说长孙几句,但看还有个骆乔在,人前不教子,便给席瞮留点面子。
骆乔对朝中复杂的关系网并不清楚,直接问:“荆州的牒报为什么要写梁山和武宁两路进攻南浦,这不算是谎报战功吗?”
席荣和席瞮皆沉默。
江公武是席荣的死忠拥趸,牧荆州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为什么这一次的牒报会出问题,谎报军功,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荆州牒报送到建康的第一时间,席荣就发现其中的问题,皇帝因南浦大胜而高兴得罢了朝,席荣就将此事先摁下了。
然而他在第一时间就将荆州官梳理了一遍,每个人背后的关系网也被他梳理出来,最后,一个名字赫然跃于眼前——太子,闻端。
“红羊都烤糊了,快些吃,别浪费我的安息茴香。”席荣指挥骆乔去片肉,南浦之战的话就此按下不提。
骆乔没有得到答案,歪了歪头却没有追问,拿起刀刷刷刷刷片起肉来,每一片羊肉大小均匀厚薄适中。
“骆姑娘刀工了得。”席瞮终于吃到了巨香的烤红羊,大满足。
“那是。”骆乔毫不谦虚,“我可以在豆腐上雕《太公六韬》呢,片个羊,小意思。”
“哟,这么厉害。”席荣笑起来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凶猛。
席瞮优雅地吃着羊肉,心里却是在翻江倒海。
他没有看错,祖父真的对骆家小丫头格外和善。
为什么啊?
因为她力气大?
因为她会烤羊?
不,祖父定然不会因为一口吃的就对一个人另眼相待,何况这吃的都是他们家的。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骆乔解羊。”骆乔收刀,羊羔差不多只剩一个骨架了。
席矩从大理寺下值回来,先是听说家中来了女客,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他正要去给祖母请安的脚一顿,转向了父亲的书房。
“大爷,老爷在清宁堂。”仆从提醒他。
席矩微讶:“今日有客?”他记得今日没有拜帖,应该无人来府中拜访父亲。
仆从道:“是骆校尉之女,大郎君也在。”
席矩点头叫仆从退下,他脚步再一转,往清宁堂走。
骆衡此人他知道,是名猛将,算是二弟的左膀右臂,若非庶子出身,成国公不想庶子压嫡子一头,在朝中多方阻滞,凭他的军功早就可以升五品都尉,何至于在六品上多年。
席矩不耻骆广之的种种作为,庶子强,未必不是嫡子的助力,为了不成器的嫡子处处打压庶子,家族迟早败落。
让席矩诧异的是,父亲竟在清宁堂见骆衡那个天生神力的闺女。
父亲看重骆衡他能理解,可是骆衡的闺女,一个总角之龄的小丫头,也被父亲看重?
让席矩不止诧异的还在后头——
进了清宁堂,正厅没有见到人。到了后院,凉亭里一老一少一小坐着小胡床围着火堆吃肉,有说有笑,火堆上架着一副骨头架子,他父亲甚是和蔼,跟一少一小说起当年镇守襄州之事,即使坐在矮墩墩的小胡床上依旧英姿勃发。
席矩站在垂花门听着父亲回忆当年,没有过去打断。
元嘉元年春,今上登基才短短四个月,席荣那会儿也才而立之年,往襄州任刺史,州治襄阳。时东西二魏合兵,在西魏中军大将军赫连登的号令之下,挥其控弦之士四十万,向宋国北方疆域入侵,分四路南下,宋国遭遇了一场艰难的恶战。
襄州谷城县一度失守,襄阳非常艰难才守住,挡住二魏南侵的脚步,才能有后来的反攻,将二魏彻底赶出宋国地界儿。
“襄阳告急,隋州亦有魏兵紧逼,按兵不敢救。那时候我们从谷城且战且退,为魏骑所冲,散又复聚,四面抗拒,到了襄阳,不能再退了,否则岂非放开国门叫魏獠长驱直入?”
“然后呢?敌人来势汹汹,就算襄阳墙高瓮深,只坚守不出也不是退敌良策。”
“这还需要你一个小丫头来教?”
“大父,您看不起小丫头啊,我还以为您跟别人不一样呢。”
“别打岔,我刚说到哪儿来着?”
“祖父,到了襄阳,不能再退。”
“好了,你们别打岔啊。”
骆乔乖巧坐好,两只小手整整齐齐放在膝盖上。
席瞮也听得入了神,祖父在家中甚少说起年轻时征战之事。祖父镇守襄州那会儿,他才刚出生没多久,只知道祖父从襄州回京后,就升了兵部尚书,三年后为尚书令,再三年就是三公之一的司徒,掌宋国军政大权,权倾朝野。
“到了襄阳,不能再退,我们守城两月有余,敌人虽未能攻陷,城中却越来越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别敌人没攻进来,咱们自己乱了阵脚。那时,我与诸将商量了许久,冒险定下出城迎敌反攻之策。”
“点尽了当时最壮硕勇猛的士兵,不成功便成仁。我亲自率兵出城迎敌,鏖战斗转二日,昼夜凡十四战,五兵咸尽,士卒以拳击之,手皆骨见,杀敌万计,方虏气稍夺,溃败而去,襄阳之危得解。”
席荣并不擅长讲故事,可他平铺直叙的短短几句话,也足以让后人窥见当初襄阳城外惨烈的战场。
席瞮眉头紧蹙,眼中浮现悲悯之色。
“襄阳之危得解,可是谷城县呢?二魏不是侵陷了谷城县吗?”骆乔着急追问。
席荣笑着说道:“这就要说到当初的中军大将潘老将军定下的八路反攻之策了。”
“是什么?是什么?”席荣虽然不擅长讲故事,但听众骆乔捧场啊。
这时,一名仆役进来,看到站在垂花门处的席矩,立刻躬身行礼。
“大爷。”
“什么事?”
“是老夫人那边来人,请骆姑娘过去说话。”
席矩颔首,踱向凉亭,朝席荣行礼,道:“父亲,祖母使人来唤骆家丫头。”
骆乔站起来奉手向席矩行礼,虽然故事只听了一半让她抓心挠腮,可席家的老祖宗唤人她也不能失礼,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对席荣说:“大父,您以后有空了差人告诉我一声,我让我阿娘下拜帖,定要我和说完潘老将军的八路反攻之策。我、我要出了正月才回兖州。”
“好好好。”席荣答应。
“那您要记得呐,我是什么时候都有空的,您别忘了啊。”骆乔还不放心席司徒的记忆力了。
席荣吹胡子瞪眼:“我是那等健忘之人吗?”
席瞮抿嘴偷笑,被父亲席矩扫了一眼,立刻翩然俊雅。
骆乔小脸皱成了包子,喃喃自语:“我听说有些人老了之后,记忆大不如前,经常转头就忘事儿,唉……”
引路的仆役根本不敢听——
骆姑娘,求您住嘴,这是我能听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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