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堂是席荣专用来接待外客的院子,取的是《道德经》里“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最重要的是这段话的最后一句——“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足可窥得席荣心志一二。
成国公府六进的宅子不算小了,席府比之还更大,从校场到清宁堂走了足足一刻钟,骆乔才跟在仆役的身后迈进清宁堂的前院,等着人通传。
“骆姑娘,老爷请你进去。”仆役通报后,引手请骆乔进去。
骆乔点点头,先是瞅了门里一眼,才小心地迈开步伐。
她听席臻说起过自己的祖父不止一次,他的祖父被他形容得非常可怕,可以生吃小孩儿的那种,给骆小乔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小阴影。
这清宁堂的正厅没有点灯,窗户也没开,就算是大白天,从外往里瞧黑洞洞的。
就,很像话本里吃人妖怪的老巢。
骆乔胆子大,胆子小的还怎么纵横东平郡,对,她不怕……
都怪席臻!
骆乔小心地迈过门槛,一迈过去没有急着往里走,先机警地左右看,立刻就在右边书案处看到一位身量颀高身材壮硕的紫衣中年男子。
“昭武校尉兖州定豫军先锋军幢主骆衡之女,骆乔,拜见席司徒。”骆乔加紧走了几步,站在房中央奉手行礼。
“不必多礼。”
席荣声音浑厚,却绝不是席臻说的“声如响雷”,骆乔在心里把小伙伴腹诽了一通,抬起头看向席荣,威武强悍的气势立刻扑面而来。
比起拨弄宋国风云的权臣,席荣看起来更像是位常年征战的武将,霸气十足,不怒自威。
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身形半点儿不佝偻,粗壮的手臂看起来打十个不费劲儿。
他低头看着书案,像是在品鉴一幅画,接着眉头蹙成了个“川”字,在不满着什么,看起来就有一种要把作画之人叫过来揍一顿的样子。
总之,很凶很猛,很符合席小臻“可以生吃小孩”的形容。
“丫头,看出来什么没有?”席荣抬起头,目光如电,看着骆乔。
有些好奇,这孩子看起来平平无奇,肉乎乎的小脸甚至比起他的几个孙女儿模样还要可爱一点儿,完全看不出天赋异禀,身负神力。
“席臻没有骗我。”骆乔说:“他说他祖父特别威武,是他见过的最威武霸气的人。”
“哈哈哈。”席荣大笑,“小丫头挺会说话,那小子真是这么说?你没帮他春秋一下吧?”
骆乔跟着笑,很仗义地不拆小伙伴的台。
“走吧。”席荣将桌上的画卷起来拿上,朝骆乔招招手,领着她走清宁堂的后院走。
一到后院,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院中央的凉亭。
无他,黑烟滚滚而已。
黑烟旁边,是支了个小胡床坐着的席大公子,三刻钟前在校场还是风度翩翩的席大公子现在脸上左一道黑灰右一道黑灰,被黑烟呛得咳嗽不止。
看起来特别的惨哈哈哈哈哈哈。
骆乔在心里爆笑,回去定要跟席臻分享此事。
“火还没生好?你这是在升狼烟吗?这要是行军打仗,你这算不算给敌人通风报信?”席荣站在上风处,十分嫌弃自己的长孙,“你就这速度,咱们什么时候能够吃到红羊?”
席瞮苦着脸说:“祖父,我是文官。”
席荣叫仆役拿两个小胡床来,给了骆乔一个,大马金刀地坐下,继续嫌弃:“什么文官武将的,我就不爱听这个。就算你是文官,若是叫你去监军,你不还是得去行军打仗。以后少拿‘文官’来跟我说。”
“是,祖父。”席瞮继续跟黑烟搏斗。
“先用火折子点木屑,把柴架高一点,下面空着,你这压得严严实实没烟就有鬼了。”席荣把席瞮指挥得团团转,火没升起来,黑烟还更大了,席大公子的脸也更黑了。
“哈哈。”骆乔实在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席荣转头看她:“很好笑?”
骆乔老实点头。
“好笑就对了。”席荣瞪着长孙。
席瞮苦笑,继续生火。
外人只道他席瞮是席司徒嫡长孙,备受看重。谁又知道,祖父其实并不喜他。不是不喜他这个孙子,而是不喜他与人清谈。
席瞮知道祖父对建康京清淡玄言、浮艳绮靡一向不喜。可是他人在宋国官场,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丫头,会生火吗?”席荣问骆乔。
“会。”骆乔点头。
“去把火生了,把羊支上。”席荣指挥骆乔,“等那小子的火,咱们今天怕是得饿肚子。”
骆乔应了声,直奔凉亭,从席瞮手里接过火折子。
“有劳骆姑娘了。”终于不用生火了,席瞮又变回礼仪教科书,即使一脸黑也风度翩翩。
骆乔三两下把火点上,火起来了,黑烟没了,席司徒终于愿意移步凉亭。
仆役将处理好的羊羔和香料端上来,骆乔刚扎好烤架,顺手就把羊羔拿起架上去,动作娴熟,一看就没少烤红羊吃过。
席荣看长孙一身脏兮兮的,叫他先去更衣了再过来。
凉亭里,一老一小一起烤羊,席荣问起骆乔在兖州的生活。
“席臻那小子还像小时候那样四处闯祸,被他爹罚扎马步?”
“没有啊,席臻不闯祸,我们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听说你们把一支东魏来的商队闹得天翻地覆,被县令告到席豫那里,这还不是闯祸?”
“才不是,我们怀疑那支商队里有几个人是细作,獾儿和金刚奴拍着胸脯保证,看得真真的,有几人特别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商队。”
“所以你们就大闹商队?结果呢?”
“不知道啊,廖县令告了我们的状,席使君亲自接手了这事。我们也没有闹,就是偷偷放走了他们要卖的奴隶而已,是那些奴隶闹的。”
席荣哈哈大笑:“合着那些奴隶闹的,不能算你们身上,是吧。”
“对。”骆乔重重点头。
席瞮梳洗好换了身衣裳过来,看到的就是他祖父与骆乔这一老一小相聊甚欢,他祖父的表情甚至算得上慈祥。
我眼坏掉了?
祖父会慈祥?
席瞮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祖父。”
席瞮走进凉亭,骆乔已经在羊羔上撒香料,她撒香料的姿势非常豪迈,十两纹银一斤的安息茴香被她撒得像是不要钱一样,大把的安息茴香撒下,霸道的香味立刻就出来了,勾得人食指大动。
“丫头,下次不许这样撒,香料是让你这样烤羊吃的吗?”席司徒心疼他的香料。
“您太不会吃了,烤羊就得放安息茴香,这样才香。”骆乔用片肉的小刀切下一小块已经烤得焦香的羊肉放在碟子里,端给席荣,“您尝尝,保证让您吃得停不下来。”
席荣那筷子夹起来送进嘴里,油脂烤进肉里,外焦里嫩,磨成末的胡椒茱萸为羊肉提供了辣味,安息茴香被火一烤,这红羊,太香了。
“好吃吧。”骆乔也给自己切了一块,一口吃下,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席荣一块吃完,自己动手再切了一块,“你这丫头倒是会吃,安息茴香敢这么大把大把放。倒是我差点儿忘了,你外祖家底殷实。”
骆乔摇头:“不,是您家里安息茴香多,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一筐安息茴香,我家都是一小袋一小袋的。要是您叫人拿个一小袋来,我也是不敢这么放。”
一老一小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空搭理旁边站着的席瞮,席瞮只好自己找位置拿了个小胡床坐下,手快要摸到小几上的片肉刀时,被他祖父横了一眼。
“来得倒是巧,红羊熟了,你就来了。”
席瞮只好将手收回来,再站起来朝祖父奉手行礼:“祖父,衣冠不正,则宾者不肃。”他洗漱更衣的时间的确有些长,可是这是礼节,当外人面不可失礼呀。
“坐下吧。”席荣指了指小胡床。
席瞮再坐下,又要去拿片肉刀,却被席荣叫住,“拿错了,拿旁边那个。”
席瞮手一顿,移过去拿起那一筒卷起来的纸,展开来。
是他画的荆州舆图,图上用线条标示了前些日子荆州告急齐国攻南浦的进攻线路。
“祖父?”席瞮不解。
“你觉得你画对了?”席荣斜睨过去。
席瞮低头再看自己画的图,怎么都没发现哪里画错了。牒报上怎么说的,他就怎么画出来了,究竟哪里不对?
骆乔好奇地探头过去看,发现是舆图,立刻收回了目光,可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总忍不住想去看。
席荣见骆乔眼睛一瞟一瞟的,问道:“小丫头,看得懂舆图。”
“看得懂。”骆乔用力点头,“阿爹教过我看舆图。”
“骆衡啊,是个将帅之才。”就是可惜出身错了人家,骆广之竟能歹竹出好笋也是稀奇了。
席荣见骆乔还在瞟,便问:“想看?”
“可以看吗?”骆乔乖巧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期待。
舆图乃机密,寻常是看不到的,骆乔知道,所以没被允许她就努力不去偷看。
席荣示意席瞮把图拿给骆乔。
“这是我画的。”席瞮边递给骆乔边解释:“前些日子齐国攻南浦,荆州告急,江都督早有预料,于水路包抄灭了齐国三千人。”
“这代表齐国的进攻线路吗?”骆乔指着图上一条往上一条往下的两根线问席瞮。
“是的。”席瞮点头。
“呃……”骆乔迟疑。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席荣瞅了眼长孙。
席瞮脸上烧得慌,他真画错了?
骆乔指着舆图上标示江州的一个小点,说:“我阿爹跟我说过,齐国江州新来了个司马,是齐国薛太后的侄子,与江州刺史孙衍有旧怨,他一到江州就多方针对孙衍。”
骆乔从火堆边上挑出一根炭化的木棍,把舆图铺在地上,画了一条略微曲折的线从江州连到南浦。
“薛肇要针对孙衍,肯定是先从兵权入手。阿爹说,齐国薛太后把持朝政,四处安插亲信,就是为了控制住兵权。如果薛肇和孙衍相争,江州的兵权肯定不稳,这时候打荆州实在太不明智了,荆州易守难攻,咱们的江都督也不是吃素的,这不,就瓮中捉鳖灭了齐国三千人。”
“听说齐国来犯号称是十万大军,可江都督只灭了三千,我觉得齐国来的顶多一万人,不可能再多。想攻荆州,十万人都嫌少,一万人实在不够看,不可能兵分两路。”骆乔用木棍点了点席瞮画的两条线,“这两条进攻线路肯定有一条是虚的。”
席瞮一愣,牒报上说齐国打着孙字旗兵分两路进攻。
骆乔扔掉木棍,仰脸看着席荣,问道:“我阿爹说,孙衍为人稳重,不善冒险,席司徒,是这样吗?”
席荣颔首:“守成尚可,锐气不足。”
“那这一次定然不是孙衍下令攻打南浦,是薛肇。”骆乔很肯定地说。
席瞮看着一个总角孩童对荆州战局侃侃而谈,不免觉得有些趣味儿,遂问:“你人不在荆州,怎么就这么肯定是薛肇下的令。”
他一问完,席荣就叹了一口气。
席瞮一脸懵逼:自己说错了什么,祖父为什么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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