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话,须得在这种地方讲?”萧衍偏过脸,街道的右侧是条宽河,残潮里荡漾着霜月的投影,停在岸沿的画舫里正坐着几位乐妓,嗓音甜润,琵琶声漫,引得外面听众喝彩不断,声浪难绝。

    这里是宣城南边的一处赌坊,位处玲珑花界,食色性俱全,纸醉金迷,昼夜不休,牌面架势竟是丝毫不逊色于邻座的潋花坊。

    两个人走过镶金的门楣,拾级而上。

    江之郁和诸多赌徒擦肩而过,因容貌打眼,难免吸引住了不少恶意的视线,他和萧衍的身量差不多高,萧衍在看他时,仿佛能透过这层皮相,瞧出自己的影子。

    “上回同萧阁主谈话很愉悦,可惜还未说完,便被晏顷迟截断了,所以今日才来找你说点别的,别介意,我不要故意窥探你的隐私。”江之郁像是在位自己派魔物盯梢而道歉,但听着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倘若我就是要介意呢?”萧衍肩上是白绒绒的狐狸毛,最干净的白,也不如他稍稍露出的那截素白脖颈。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许多人的目光流连在他们身上了。

    江之郁一摊手,正经里夹着戏谑:“萧公子要这么说,那我也没办法了。”

    “办法是要想出来的,不是辩口利辞就能解决的事儿。”萧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顶着我的脸,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留了个四海朝暮的声名,反倒要我这个正主臭名昭著了,不该说声抱歉么?”

    江之郁也不吝啬的说道:“抱歉,萧阁主。”

    萧衍没接话,两人来到楼上,走廊的尽头处,有间空包厢,江之郁以手撩开挡着的珠帘,进了包厢。

    萧衍随后踏入,珍珠串成的帘子在他身后晃荡,交缠着。

    “这里是最好的位置,能够看清全局。”江之郁说罢,径自来到了镂花窗边,推开了窗,朝下看。

    这下面别有洞天,竟是由灵气作为结界,构成的另一方天地,这赌坊里无论妖魔或是修士,三教九流全都围在一处闹着。

    一百三十六张翠玉雀牌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正当中的牌桌上,摆放着镂金的骰子,附在耳边的是一阵阵亢奋的吆喝声。

    萧衍目光凝滞,意外发觉赌徒们作为赌注的筹码,不是法器宝物,亦或者金铢银石,而是别有玄机。

    “这里的赌坊每逢十六载才会开张一次,最终赢的人会得到一次复生的机会,所以我是这里的座上客。”江之郁抱臂倚在窗边,偏过脸,像是在听楼下的吵闹。

    “复生?”萧衍意外,“是像我这样的么?”

    “说的不错,是复生,不是夺舍,不必借着别人的身体而活,哪怕你身体早就化作了一抔灰,只余下碎魂,只要拿着碎魂来见我,我都可以将人复生。”江之郁淡声说道,“这是我们江家从不外传的本事。”

    萧衍指尖微蜷,他这数月来,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寻找自己为何会重生,想要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未料真相竟然会在江之郁这里。

    可江家不是不修道么?萧衍思忖,旋即又明白了其中意思,江家之所以从不向外泄露此事,便是怕有人会图谋不轨,毕竟眼下这世道乱的很,三教九流数不胜数,化境的,未化境的,修正道的,修旁门左道的,攘攘万千。

    “江家的覆灭的缘由,看来是同此事有关了,”萧衍眼中的冷淡褪得一点儿不剩,反倒催生出几分怜惜,“倒是可惜。”

    “你说得不错,裴昭当年只是同谋,他是来分一杯羹的,能捞到的残羹冷炙无非是江家的金钱权势,是个被诓骗了还帮着别人数钱的傻子,”江之郁垂着眸子,掩去了眼底,心里的情绪,“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苟活于世的尘埃蝼蚁,不能叫仇家察觉了,须得借张假皮才行,无奈萧衍这名字声驰四海慕,又无人见过,我便只能如此了。”

    “都是外面的传闻,你都没见过我,如何知道我长什么样?”萧衍神情复杂的审视着眼前人。

    “啧,”江之郁眉梢一抬,略显轻佻的说道,“怎么没见过呢?你为了我们江家的真相也算是鞠躬尽瘁了,我很感谢你。”

    萧衍实在不想看他的脸,因为这张脸和自己的太相似了,除了眉眼,连面部棱角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偏他又在这绝大程度的相似里保留了不同的感觉,既不违和,也不古怪,抹去了萧衍侵略性的绝艳,反倒美得自成一派。

    “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萧衍眼风一偏,不大高兴的说道,“你用着我的脸,装成副可怜无辜的模样,还要踩着我上位,你的感谢方式真是叫我太喜悦了。”

    “可你是被我们江家的秘法复活的,这不算报答吗?”江之郁的目光从楼下移到萧衍的面上。

    萧衍目光一沉,心里陡然想起了晏顷迟上回在城西和自己说的话,他说他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江之郁了。

    又在说谎,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萧衍的讥诮从眼底漾到了眉梢,想来是晏顷迟借江之郁的手复活了自己,事成后再一脚把人踹了,也难怪江之郁涉险跑来找墨辞先协作要杀了他。

    “你今日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些的?”萧衍眸中阴晦,那戾气再度从眼底涌现,吞噬着微薄的冷静,“还有旁的话要说么?”

    江之郁不看他,而是望向楼下的赌场,从容道:“我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和萧阁主谈一场协作,一场不夹带任何私怨,要休戚与共的协作。”

    “我们之间的私怨是什么呢?”萧衍似是不大明白的问道。

    “别太在意我用了你的脸,这都是无奈之举,”江之郁说道,“还有当年晏顷迟那档子事。”

    萧衍没接茬,窗子外面的是阵阵亢奋的叫喊声,夹杂着雀牌被推开,骰子掷在桌上的声音,将人推进喧闹俗世。

    江之郁半晌得不到回答,又转过脸来看萧衍,这才发现萧衍始终在瞧着一处地方看,像是在斟酌思虑着什么,只是那一直裹覆在他面上的伪装终于烟消云散,眼中冷厉,锋锐展现,无声胁迫着靠近的人。

    萧衍还在心里细细理着全部的事,江之郁适才一语,让他陡然有种被欺瞒而不自知的羞辱感,藏压心底的顽劣与憎恶悉数汹涌奔来,霎时间侵蚀了他的伪善,展露出不为人知的真正模样。

    他正欲回答,一抬眼,便见一双真诚清澈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将自己飘远的神思拽回到这场谈话里。

    “你在记恨我?”江之郁问道。

    “记恨你什么?”萧衍反问。

    “记恨我勾引晏顷迟?”江之郁直言不讳的说道,“当年是我骗了他,他才把我带回宗门的,我比你晚入宗门这么多年,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喜欢我,我以为你自己清楚这件事,并不是我要恒横其中,我是真不想出宗玄剑派,外面群狼环伺,我又是江家‘余孽’,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你就当是我死皮赖脸的跟着他好了。”

    “此事随意,”萧衍不欲在这事儿上浪费口舌,“说协作的事罢。”

    “我想杀了晏顷迟,而你想让他身败名裂,”江之郁从窗边退回来,闲散的窝在了雅座上,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睛里,全是笑意,“我们何不同舟共济,让他死后遗臭万年?”

    “你都找了墨辞先,又何苦再寻我说此事?”萧衍挨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去,抬手撑首,惬意的翘着腿。

    “我知道你不想让墨辞先活的,萧阁主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从你杀人的手法上我就看出来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个心狠手辣的美人,”江之郁趴在椅把上,瞅他,“墨辞先的命于我而言无用,我只想要晏顷迟的命,我们之间休戚与共,一起杀了晏顷迟,我再帮你了结墨辞先如何?”

    萧衍同他对视,见到那双桃花眼里藏着温润的笑意,江之郁瞧着是个清秀的端方公子,只不过说话做事都与他的容貌截然不同。

    萧衍置之一哂,摸出小竹扇不耐烦的敲打着椅把:“要我如何信你?就凭着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复生术么?”

    “那必然不是,”江之郁言笑晏晏的瞅着他,“我把你带来此处,就是为了让你见识见识复生术的,这赌坊是姨娘开的,最不差的就是钱,所以这些人的赌注也不是钱财法宝,而是别的。”

    “什么?”萧衍不欲绕弯子。

    “你来看。”江之郁起身,款步来到南边一处宽阔垂帘边,这垂帘是金丝刺绣的大红布,乍看时像个戏台子。

    他抬手撩开了这红布帘,示意萧衍跟过来。

    萧衍迈进去,一低头,避开了内阁间的门楣,视野霍然开阔,这帘子后面是个几尺深的高台,站在此处,能俯瞰赌坊全局,又因结界拦着,无法让下面的人窥视到这里,是个再绝佳不过看局势的点了。

    红布帘被重新合上,江之郁和萧衍并肩而立。

    然而,萧衍还未来得及看局势,忽然觉得大腿上有什么东西攀附上来了,血脉里传来阵阵刺痛,让膝盖僵直,似是无法弯曲。

    江之郁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萧衍没说话,他直接解下衣带,在江之郁不解的目光里,掀起了层叠的衣摆,让自己的大腿完全显露出来。

    江之郁的目光跟着他修长的腿走了一遍,直到大腿根部,才看见那白皙的皮肉上覆上了东西,像是划出的红痕,沿着他腿周走了圈,最后连成了条线,在末端形成了朵小花瓣,白中见红。

    萧衍的手在发颤,他面色晦暗的骂道:“他妈的,晏顷迟这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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