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秦瑟浑浑噩噩回了客栈,陈书彦久久没等到人,早丢下他去打探袁念念的消息了。秦瑟躺在床上, 盯着简朴的天花板,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日结契礼如期举行, 秦瑟混在仙人里, 随众人一起来到魔殿。魔族众人早就在魔殿等着了,远客一到,便迫不及待的起哄起来, 齐齐喊着“恭迎魔尊和魔尊夫人!”“恭迎魔尊和魔尊夫人!”
魔族长老和仙族天帝走到众人面前,他们受邀作为这场结契礼的主持, 虽然各怀心思, 可看在魔尊和神尊的面子上, 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乱子来。
在天帝的眼神示意下,魔族长老清了清嗓子,“诸位同胞请安静!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让我们以最高礼仪恭迎魔尊及魔尊夫人!”
长老话音一落,众魔族便齐刷刷跪了一地。
仙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该不该一同跪下。仙族的礼数并不同魔族那般严苛, 可都说入乡随俗, 况且对面黑压压跪了一片,只有自己干巴巴的站着, 仙族众人其实也不好受。
于是在文清的带领下, 仙族众人还是慢慢跪下了。
这时, 文轩才慢吞吞说道, “有请神尊和魔尊!”
话音刚落, 秦瑟便猛地抬起头, 看到酆芜牵着师尊的手,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师尊今天可真好看,穿了一身平时绝不会穿的黑色衣袍,袍字上还绣了一只金色凤凰。头上挽着金冠,额上点了一道红色的花钿。仔细看去,竟然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衬得师尊的脸越发红霞满面,娇若春花了。
秦瑟就那么仰着头,痴痴地看呆了。直到眼神与酆芜相对,才后知后觉打了个寒颤。魔尊的眼神,分明是想杀了他!
秦瑟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牙齿打着颤就想低下头去,却突然想到了师尊。
师尊看到了吗?师尊是怎么想的?
秦瑟看向师尊,却发现师尊正笑盈盈的看着他,就像在看闯了祸的孩子。
秦瑟的心针扎般的疼痛起来。他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让师尊失望了。
嘴唇嗫嚅着,仿佛在解释什么。可师尊已经看向别处了。
秦瑟失魂落魄的低下头去,周围的人却稀稀拉拉站了起来。
原来是礼成,开始敬酒了。
秦瑟却毫无知觉,不小心又成了人群里最惹眼的那一个。陈书彦穿过人群走了过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秦师兄,快,还跪着干什么?”
秦瑟猛然惊醒,慌张的站了起来,“什么?发生了什么!”
陈书彦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秦师兄,您这是怎么了?”
“不,没什么。”秦瑟忙摇头道。
时间紧张,陈书彦只能相信下来,拉着人来到角落,轻声道,“师兄,我昨天已经打听出鬼王和太子妃的住处了。”
“鬼族作为魔族的盟友,今天为什么没有出席?”秦瑟很早就想问了。
“二师兄糊涂了?”陈书彦不争气道,“鬼族太子去世不过几天而已,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席这种场合,能答应退兵就已经是极大让步了。”
秦瑟听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层恩怨在这里。“你真确定那太子妃会跟你走?”又不放心问道。
“就算他不肯跟陈书彦走,一定会愿意跟吴岁彬走。”陈书彦沉声道。
“吴岁彬,他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这些二师兄就不用管了,走吧。待会儿我们……”
两人离开魔殿,朝魔宫的深处走去。今天来往的宾客本就杂乱,再加上不少侍卫都被调到了魔殿,魔宫内部反而空闲下来。
陈书彦带着人轻车熟路的找到太子妃的住处,“我先进去,你看信号行事。”嘱咐道。
秦瑟点点头,便找了一处隐蔽地方藏了起来,却久久等不到陈书彦的信号。
该不会出事了吧,秦瑟忐忑的想。正欲起身查看,突然空中划过一道黄色火焰,是陈书彦的信号。秦瑟忙来到约好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陈书彦,身边跟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一身白衣,头上还挽着白花。
这便是殷程的遗孀,太子妃袁念念?秦瑟想。陈书彦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之前为什么不早说那太子妃还挺着大肚子。
可是事到临头,哪怕秦瑟有再多疑问只能先咽下去,忙忙护送两人朝宫外走去。可袁念念身子实在不方便,速度比预想的要慢很多,在最后一道关卡还是被巡逻的魔族士兵发现了。
秦瑟只能自己拖住人,叫陈书彦带人先走。
陈书彦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带着袁念念趁乱跑了。
秦瑟本想拖延一会儿便也离开,却没想到这队魔族实在有些难缠,眼看时间一点点耗尽,秦瑟终于失去耐心大开杀戒。最后一个魔族也倒在了地上,秦瑟打算回到婚礼现场,却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
秦瑟忙朝无人的偏殿跑去,转过一个拐角后,却和魔尊酆芜撞了个正着。魔尊身后还跟了两支小队,一队也是魔族,另一队看装扮,分明是鬼族。
秦瑟一看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也不再做无谓的辩解,直直朝酆芜攻去。
酆芜冷笑一声,“区区毛头小儿居然如此大胆!”抽出一支鞭子迎上前来。
秦瑟堪堪躲过了凌厉的鞭尾,神情有些疑惑。这鞭子为何如此眼熟。
酆芜见他盯着鞭子看,倒也不客气,将鞭子挥舞的越发迅疾了。
秦瑟慢慢败下阵来,却觉得魔尊这挥鞭的鞭法竟然也十分熟悉。
秦瑟不得不向后退去,酆芜却紧追不舍。
呼啸风中,秦瑟终于想起,那鞭子分明是金瑀的传家之宝,那鞭法也是金家的独门绝技,为何会全部落到了酆芜手里。
这般想着,一分神,背上便挨了酆芜一鞭。
秦瑟脚下一顿摔到了地上,滚了几滚躲过要命的龙骨鞭,滚过的地方,随处可见深深的鞭痕。秦瑟一个翻身飞到了檐上,“这鞭子为何会在你手中!”
“金瑀死前给我的。”酆芜并没有立即追上去,站在地上干脆承认道。
死前?秦瑟的太阳穴一抽,可是师尊分明说过,金瑀是被走火入魔的自己打入海中的。
“看来你的好师父并没有告知你真相。”酆芜见他满面疑惑,便知一定是容岩将自己附身于秦瑟的事隐瞒了下来。
“什么真相?”秦瑟问道。
“反正你也即将是个死人了,告诉你也无妨。前些日子你是否失去过一段记忆?”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段时间,支配这具身体的主人其实是我哈哈哈哈!”酆芜说着大笑起来。
“不可能!”秦瑟不可置信道。
“不可能?”酆芜冷笑,“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师尊,哦不,你快死了,已经没机会了。那就让我告诉你,我不仅占了你的身体,还享用了你一直敬重的师尊。你根本不知道你那好师尊在床上到底有多美味,当然你这种废物压根也不配……”
“闭嘴!”秦瑟大叫着从檐上跳了下来,剑光直指酆芜门面,却被人轻易躲开了。
“雕虫小技!”酆芜不屑的哼笑一声,龙骨鞭从空中袭来,重重打在秦瑟肩上,带出一条暗红色的血痕,甚至可以看见白花花的骨头。
秦瑟痛呼一声倒在地上,酆芜却紧紧追上了上去,鞭子如雨般落下。
“酆芜,住手!”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是容岩。
龙骨鞭飞出手去,“夫人,你的手!”酆芜急忙忙跑到人身边,抓起那双雪白的手细细查看起来。
手心留下了一道粉色的痕迹,不是很重,却隐隐透着血光。
“夫人,你何必为这种废物如此伤害自己——”
话音未落,空中溅出一道血色。
一颗头颅滚在了地上,一旁,是拿着剑的秦瑟,和瘫倒在地的容岩。
“酆芜?酆芜?”半晌,容岩终于找回了声音,小声叫道。
“他已经死了。”秦瑟沉着脸,居高临下的看着伤心欲绝的师尊。
“容岩,你真的就那么喜欢他吗?”
容岩震惊的抬起脸,“你叫我什么,秦瑟?”
……
比一万年还要更早的从前,其实并没有神界,也没有神。
各种族无休止的斗争让这个世界摇摇欲坠。
为了不让自己走向毁灭,世界诞生了神。
第一个神是孤独的,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同伴,孤独的游荡在只有痛苦和斗争的世界里。
他的本性让他无法置身事外,他开始帮助所有求救于他的生灵,无论他们来自哪个种族。
魔族的尊者酆芜听说了这件事,为了将这个奇怪的家伙拉拢至门下,隐姓埋名来到了这人身边。
“你好,我叫秦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魔族,你愿意行行好救救我吗?”
那个家伙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对魔族自然也一样,“你好,我没有名字,我该如何救你?”
“我要去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去,我想我会得救的。”
那家伙没有任何怀疑——他真的知道怀疑是什么吗?——痛快答应下来。
秦瑟带他走遍了魔族的每一个地方,还把他介绍给了魔族的同伴。
“这个地方美不美?”
“美。”
“这里的人好不好?”
“好。”
“那你愿意为了这些留下吗?”
“不。”
他拒绝的是那样干脆,就像当初答应自己时一样。
酆芜却不能像当初那般坦然的接受了。
他开始追着那个家伙跑。
“你到底要去哪里?你的名字是什么?要我做什么你才能留下来?”酆芜一路上问了很多问题,那人并没有一一回答,却有一个问题让他产生了兴趣。
“我的名字是什么?”
“对,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人想了一会儿,想着想着却慢慢睡了过去,脑袋靠在了酆芜肩上。
魔族感到自己的心跳剧烈起来,像走火入魔的前兆。
不,他本就是魔族,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更糟”已经来临了。
那个家伙醒了,离开了他的肩膀。
不要!
那个家伙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你好,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容岩。”
魔族也跟着站了起来,“你睡了一觉,然后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对,是‘他’告诉我的。”
“他是谁?”
“我不知道。”
魔族生气起来,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他竟然还有秘密瞒着自己。
魔族发誓要找出那个神秘的“他”。
可容岩却突然不见了。
魔族更生气了,独自回了白沙城,并发誓如果容岩不来找自己的话,他们两个就绝交吧。
回到白沙城的第一天,容岩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有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五百年过去了,酆芜觉得,容岩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他。
他决定先找到容岩,让对方承认错误,再向自己道歉。
他离开了白沙城,走遍了整个世界,却始终没有找到容岩。
他着急起来,去南海问无所不知的神龟,他的朋友容岩在哪里。
“这个名字,”老神龟笑呵呵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酆芜想了一下,他们确实可以拥有比起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比方说伴侣。
老神龟却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前些日子南极出现了异象,你到那里看看吧。”
“异象?”酆芜去过南极,但是他去的时候南极什么都没有。
知道这个情报后,他再次来到了南极,发现南极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凭空出现了一道天堑。
酆芜越过天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发誓,南极此前从未有过如此神奇的地方。
他踏进了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很萧条,没有山川鸟树,也没有江河湖泊。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茫茫,间或出现一栋孤零零的宫殿。
他走进第一座宫殿里,在宫殿的中央看到了一个活人,“你好,请问你见过容岩吗?”他问。
“你是谁?你找他做什么?”那人不客气道。
“我是他的朋友。”
那人鄙夷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原来你就是那个魔族。容岩住在神界的最边缘。”
“这里是神界?”酆芜问,他从未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那人不再理会他,将头转向一边。
酆芜便不再自讨没趣,离开宫殿,朝所谓的边缘走去。
他从日升走到日落,又再次走到日升,终于看到了神界的边缘。
不同于一无所有的神界中央,神界的边缘竟然种满了鲜花和果树。鸟鸣啾啾,蜂蝶乱舞。
酆芜一眼便看到了花丛掩映中的小小宫殿,兴奋的穿过花丛走了过去,在门前停下脚步,郑重的敲了一下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他看到了久违的朋友。他兴奋起来。
可是他的朋友却一脸茫然。
“你找谁?”朋友皱着眉头问道。
“容岩,你忘了吗?我是酆——秦瑟啊!”
朋友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是你!请进!”
两人交谈了很久,酆芜这才知道,为了建造神界,朋友被他的诸多同伴——虽然他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同伴说他们都是世界的孩子——强硬请了回来。
“所以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这个地方,哪儿都没去过?”酆芜问。
“对。”
“那太遗憾了,你不知道,神界之外早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酆芜极尽所能,绘声绘色的描绘了下界的风光。
容岩捧着脸,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神色。
酆芜感到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装满了。
“所以,不要管什么神界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看看吧。”
容岩却摇了摇头,“不行,同伴们会找我的。”
“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为什么非要你在这里不可?”
“要不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神,谁稀罕他去哪儿?”一个声音嘲讽道。
“谁?”酆芜腾的站了起来。
“容屿,你来做什么?”容岩也跟着站了起来。
宫门打开,一个白衣少年快步走了过来,“我听说有魔族闯入了神界,前来捉拿。果然,是你引来的!容岩,你除了给我们惹麻烦,你还能做些什么?”
“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魔族,你们不要为难他。”容岩替朋友解释道。
“普通魔族?”容屿冷笑,“你是真的蠢,还是故意的?他明明是魔尊酆芜!”
“是你弄错了,他叫秦瑟,不叫酆芜。”容岩说着,得意的看向“秦瑟”,“是不是,我的朋友?”
酆芜知道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了,“对不起,我的朋友,是我欺骗了你,我是酆芜,秦瑟是我的假名。”
容屿听了,仰头大笑起来,“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竟然将魔尊引到了神界,你可知罪!”
“可就算他是魔尊又有什么关系呢?”容岩不解,“魔尊难道就不能是普通人吗?”
“你少在这里狡辩,众神会审判你的!”
容岩和酆芜一起被押了出去。
众神集结,审判开始。
审判的结果是,魔尊自诞生以来便承载了所有生灵的阴暗欲念,实在不适合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众神决定将之处以死刑。
真神容岩知法犯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剔掉神骨,挑断神筋,下放到轮回之中,永世不得再入神界。
审判结果一经宣布便开始执行。被押往刑场的路上,酆芜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声。
“不许叫!”容屿狠狠掐住人的下巴,才钉了一根钉子,还没开始挑断经脉,这人就叫成了这样,实在是给真神丢脸。
容岩眼里含着泪,牙齿不断碰在一起,“我没错,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认错!”
“放心,你死不了。”
只会比死还要更痛苦。
第二根钉子钉下时,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有人擅闯禁地!”
一道血光闪过,容屿抽出剑,“什么人!”
满身是血的魔尊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放开他。”
容屿冷笑一声,挥剑上前,却很快败下阵来。
“你敢弑神?这可是死罪!”容屿见自己实在不是对手,对方又来势汹汹、杀气冲天,梗着脖子威胁道。
酆芜的目光却越过了狼狈的神,看向他身后的囚犯,“死又何妨。”
剑光闪过,容屿悄无声息的倒在了地上。
酆芜抱起浑身颤抖的神,“他对你做了什么?”
容岩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左右各有一根缚神钉,是防止真正开始用刑后,被惩罚的神突然反抗的。
酆芜帮他取出钉子,“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你不该杀他的,”容岩却摇头道,“这下,真的永远也说不清了。”
话音未落,得到消息的众神一窝蜂涌了进来。“魔尊酆芜虐杀神族,可知罪!”
“知罪知罪!”酆芜横抱着人站了起来,大笑道。
“既然知罪还不快跪下认罪!”
酆芜没有回答,却抱着人走近了一步,“本尊认罪前你们可不可以先道个歉?”
“向谁道歉又因何道歉?”神族代表容峄问。
“向容岩,因为你们误罚了他。”
“他私自同魔族来往本就是重罪,又将魔尊放入神界罪加一等。我们为何要向他道歉?”
“既然这样,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话音一落,白茫茫的神界地暗起来。
黑色飓风席卷一切,神族慌忙抵抗,却发现没有那位天地之间的第一个真神,在愤怒的魔族面前,他们的力量竟然这般渺小。
“容岩,你在干什么?魔族在屠杀你的同伴!你快杀了他!”
容岩试着积蓄手中的力量,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和其他神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们既惧怕他,又排挤他。却总在需要的时候毫不客气的指使他。
甚至连这个时候也不例外。
他该怎么办?
他会向所有求救的生灵伸出援手,对待同伴当然也不会例外。
可是那两颗缚神钉,明明已经取了出来,却依然让他无法使用神力。
“酆芜,酆芜住手!”他只能劝自己的朋友,叫他不要再犯更多错误。
酆芜低头看了他一眼,“别看。”
容岩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倏忽,神界倾覆了。
作者有话说:
容岩的“容”是“包容”的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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