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是后来所有农家子出身的学子最崇拜的偶像。

    十岁丧父,十七丧母丧妻。除了一个杀星弟弟,终身再无亲眷,几乎可称得上天煞孤星。县试三次未过,却在困窘几成乞丐的二十岁起通过科举,一飞冲天。

    乱世中,只用十五年,就摇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相爷,与外号阎王将军的幼弟裴秋,一文一武,把持朝政,权倾天下。

    若非他早年历经坎坷,摧残坏了身子,三十五岁便英年早逝,呕血而死,这大雍朝的皇帝最后姓谁,还未可知。

    不过,人死,万事皆休。

    裴相爷睁开眼睛,浑身难受,头脑一阵阵眩晕。

    直到看见低矮的被柴烟熏黑的房梁,嗅着刺鼻难闻的汤药,耳边还有男孩阵阵嘶哑的咳嗽声,方陷入迷惘中。

    这是……回光返照的残存记忆?

    怎么会梦到这里?还梦得这么真实?

    裴素是个要强的人,杏水村是他最弱小不得志的时候。除了后来给早逝的父母及妻子迁坟来过一趟,他几乎连做梦也不愿意回想这里。

    可是……记忆中弟弟幼稚的面孔就近在眼前,通红的小脸烫手。他下意思掐了掐掌心……疼,很疼。

    ——

    余莹的卧房里几乎不曾吵起来。

    魏二嫂是个大嗓门,素来无往而不利,自以为拿捏住了裴家这对软蛋婆媳,万没想到在年轻媳妇小余莹这儿碰了钉子。

    余莹说话很干脆:“钱,一文没有。这边大夫开的药钱还倒欠着呢。魏二嫂,我们家现如今您也看着,那兄弟俩等着钱救命。我不知您借娘多少钱,我那三十两银子,请您先还。”

    王氏坐立难安。

    顺娘吓得直拽余莹袖子。

    余莹款款站起,眼睛平静地盯着脸涨的通红,似乎下一刻就要发脾气暴起的魏二嫂。

    魏二嫂不愧是爱串门子的场面人,脸还涨红着,鼻孔呼哧呼哧喘气,忽然又硬挤出笑来。

    “哎哟,素儿媳妇,你烧糊涂了?这话说的,把你嫂子当成什么人?你二哥虽然不敢说家大业大,能在单老爷府上做管事,随着绸缎买卖南来北往地跑,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过,在咱们杏水村也算数得上阔绰吧,还缺你这点钱不成?”

    声音虽然带笑,却是质问的语气。

    婆婆王氏立马更加不安起来,她素来是谁也不敢得罪的,尤其魏二嫂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女人。忙赔罪道:

    “她二嫂子,你别生气,她不是……”

    余莹打断婆婆的道歉,淡淡道:“我知道二嫂子家有钱。如今是我们家没钱。二嫂子,是您身上现带着,还是我跟你上家拿去?”

    说着扭头就叫顺娘给她找厚斗篷,顺娘手足无措地答应着,忙上床头大红箱笼里翻找。

    魏二嫂脸就转了颜色,又恼又气,声音也带了讥讽:“别别,你这小身板跟我去,不小心叫冷风冻死了,岂不是赖我。素儿媳妇,你好样的,今儿老娘才认识你什么人!”

    “说是借你钱,还不是给你机会沾光,我男人另外贩了绸缎,卖钱分红少不了你的,你就这么等不及,当我骗你钱呢。还大家出身的小姐,怨不得是人家养的,要人家亲生的,岂不是丢死你老爹娘的脸。真真掉进钱眼里了,半点良心没有!”

    战乱年代,最多孤儿。余莹父母早逝,托了当年父亲的一个相识收养,又打发出嫁。

    养父余道诚官居七品监察御史,能风闻奏事,官职不大,权势不小。于老百姓看来,也是煊赫富贵人家。他家的亲生小姐娇生惯养,金奴银婢,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余莹比,境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余莹说是养女,当初在家,地位尴尬,倒有些类似公子的陪读或者小姐的贴身大丫鬟,不过陪伴着长大罢了,算不得正经主子。

    魏二嫂的话跟针尖似得,若是腼腆的原身,早得羞得满面通红。

    顺娘最向着余莹,纵然胆小,也忍不住丢了衣裳护道:“你,你说什么!”

    换了芯子的余莹倒是无所谓,她在现代当连锁店长五年,值大夜时什么人没见过,喝醉酒闹事的,小偷,乃至抢劫的都遇见过一出。虽说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但掐架不是一次两次,闻言丝毫不生气,甚至微微一笑。

    “二嫂子怎么急了,我知道,素来借钱的是大爷,要钱的是孙子。您家有钱,那感情好,无功不受禄我们也不敢沾你家的光,请还钱。”

    魏二嫂当初借钱也是这么说的,到分红时就推三阻四,从没见半文。她家虽然阔绰,但全家花钱大手大脚,怕也存不住钱。万一天长日久,她说货船翻了钱都赔了,到时候上哪儿要去。

    “钱钱钱,好,我给你!”

    魏二嫂一怒之下,摘了金耳环,拔了金戒指和沉甸甸的镯子,啪地往清漆床头炕桌上一放,冷笑道:“你清点下,莫再说我少了你针头线脑的,老娘担待不起!没那个脊梁骨给人戳。”

    “哎呀,二嫂子,你息怒……来,顺娘,还不快给倒碗热茶……”

    “娘,别忙,您先过来帮忙看看,够数了吗?”

    二嫂子气势汹汹拍首饰,不过是威慑。她也借了村里别人的钱,人家要是催得紧,便上演这一套,别人怕撕破脸,倒不好意思要了。没想到王氏吓成热锅上的蚂蚁,余莹竟然真敢接,还老神在在地叫婆婆过来帮忙点数。

    这惫赖架势,倒是让她也无话可说。对方忽然变得这么硬棒,也叫她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依仗?

    魏二嫂点点头,冷笑叹气,对着急忙慌的王氏点头道:“婶子,你这媳妇找的好!算我自找没趣,大冷天的冒雪过来。看你媳妇这么有主意,请大夫的事儿也用不着我了。回头素儿秋儿自求多福,别怪做乡亲的见死不救了!”

    说完,不顾王氏的阻拦,径直掀开门帘走了。

    王氏呆如木鸡。等半天,才喘上口气,回过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结结巴巴道。

    “素儿媳妇,你这是干嘛?咱们这三灾九难的还不够吗?得罪了她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余莹:……

    不得罪她有什么好处?除了被坑还是被坑吗?

    “至少能把欠债要回来。”

    “你……”王氏真想捂住心口窝子。

    “娘,我知道你的想法。”余莹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眼看婆婆真快气晕了,忙缓和了语气解释。

    “你想人家帮咱们。可是,这人平时就想刮咱们钱,如今反而变成菩萨不成?我怕她趁火打劫,别有用心。你想,若她骗钱找来个庸医,害死了相公和秋哥儿,她家里在村中有势力,咱家孤儿寡母,岂不是正好能把咱们撵出去,把房子家财都给瓜分了?说不准,都能把咱们娘几个给卖了呢。”

    王氏听到这里,气怒顿消,打了个激灵,脊梁骨都似针扎。

    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情,村里不是没发生过。以魏二嫂贪婪的性格,未必没有可能发生。

    老实巴交的妇人几乎绝望了。

    她看着平静漠然的儿媳妇,像不认识她似得,如无力的藤蔓想要攀附一株笔直的树,喃喃道:“那,那该怎么办?”

    就……等死吗?

    怎么办,凉拌。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余莹想,不过是风寒感冒发烧,她不信就这么倒霉,两个男人都能给病死。手里有了钱就好办,等会儿看看现有的药材不管用,大不了明儿她雇车上镇子上请大夫去。

    好大夫都有口碑,口头上多问问,找的也比魏二嫂那怀了不知什么心的靠谱。

    在这个时代,孤儿寡母是无根飘萍,谁都能欺负的,房屋田地都能叫些乱七八糟的伯叔霸占去,连官府也难管。因此,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她还是想尽力让裴氏兄弟俩活下来,无论是为了道义还是为了自己。

    要说怕,她也怕。然而,怕也无用。

    走一步看一步,硬着头皮闯练着来吧。

    总之,她是愿意快快乐乐好吃好喝地活着。不愿意忍气吞声可怜巴巴做肥羊等人宰。

    就在这时,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门帘被掀开,逆着光,斜倚着门框是一道修长消瘦的身影。

    “娘亲。”

    声音嘶哑,低柔,却似乎带着一股清冽,像远山积雪飘拂来的风。

    屋里的人怔住。

    王氏猛地落泪,不敢置信望向门前。

    “素儿,你终于醒了?!”

    裴素骤然看见多年前天人永隔的母亲,一时心情激荡,头重脚轻,身子一晃,几乎要摔倒。

    便利店长的素养就是静如处/子,动如疯兔——不然大雨天里五分钟来八个外卖,慢一秒钟试试,工资都不够扣罚款的。且余莹本就靠门口较近,下意识冲了过去,搀扶住对方的手臂。

    “小心点啊你!”

    两具身体撞在一起。余莹嗅到一股浓重的药气。

    男子再瘦,比余莹高一个头,体重基数在那儿。余莹叫惯力一带,脊背撞上箱柜,疼得龇牙咧嘴,吓了一跳,忍不住抱怨一句,还差点爆了粗口。

    她拧紧眉毛一抬头,撞入眼帘的,是一双形若丹凤,深邃不见底,如冰似雪的眼眸。

    讶异淹没在沉静从容中。

    男子如今病着,蜡黄清瘦。颧骨处是病态的嫣红。然而无论谁看到他,也不得不承认,纵然憔悴,眉眼实在好看。鼻梁高高,嘴唇虽然干燥苍白,形状也极好。

    余莹看见他沉静地看着她,不知怎么,一腔急躁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莹娘?”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余莹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

    “哎,相,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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