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炎低头浅浅啜了一口酒,轻轻掠了一眼怀中之人,似是在看一个闯入他领域的猎物。
“你还想抱多久?”他先开了口。
辰霜能听到声音,但却置若罔闻。她想要起来,可身子陷在他交叠的两腿之间,似是定住了般动不了。
她环顾四侧,亲眼看着自己一手正勾在他的颈侧,一手轻轻抬起,食指倏地向前点了点他冰冷的面具。玄铁的丝丝凉意从指尖传至她迟滞的感官,令她想要一而再,再而三,不断索要。
心底的少年郎和眼前戴着面具的男人交叠一起。若幻似真。
怎么会有那么相似的人呢?
她多么想马上摘下这道面具,揭开渴求已久的答案。
可还未来得及再次触碰,她那只不听话的手便被面具的主人一把握住。
“休要再碰。”叱炎说话间隐隐的怒气稍微唤回了一点她游离的意识。辰霜浑浑噩噩,只觉得,明明燥热难耐,却还想贴在眼前人的身上不肯下来。
“你,影响我喝酒了。”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酒。酒水是凉的。她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抓住了这一机会。
辰霜其余身体一动不动,只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拿起了矮桌上刚盛满的酒杯。当着叱炎的面,对着自己的头顶缓缓倾杯淋了下去。
冰凉的酒水从她光滑的额间,蜷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娇美的朱唇依次流淌而下,在寒风吹拂下,宛若塑了一身冰雕。
“你在做什么?”叱炎的声音终于多了一分恼怒。
辰霜明明白白听清了他的话。她却没有回答,而是眯着眼,今夜第一次正眼看他。
许是喝了点酒,叱炎蜜色的脖颈处泛起了些红,蔓延至他坚毅的下颔,一向冷峻的面具也因边缘涌起的酣色多了一分妄想中的柔情。
而那双相似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就像那个少年曾经恋恋不舍地望着她那般。
为什么,最后没有留住那双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人呢?
为什么,会如此遗憾了整整五年呢?
辰霜想不出个所以然,眨了眨眼,身子又不由自主地缓缓凑近那双眼睛的主人。
有些近,甚至能感到自己呼出的气息触到面具后返还,回流到她面上。
就在唇齿相隔的咫尺之间,她闭上了眼睛。
一阵寒风吹过,冰酒刺骨,辰霜打了个冷颤。她猛然睁开眼,再次看到那副玄铁面具时,终于清醒了过来。
她慌忙从他怀中往后退,跌坐在草地上。
环顾四望,夜宴上醉酒后的众人或多或少皆有美人侍奉,姿态妖娆的胡姬一手拿着酒,一手撩拨着席间的主人,怀中胯-下,案前草丛,各种香艳场景令人意乱情迷。
方才她对他如此侍酒,倒是看起来十分寻常了。
辰霜回头再望下叱炎,并未见他发作,也看不见他面具下的表情,不知有否生气。她冷汗直冒,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袖口,垂头道:
“小人死罪。小人即刻回营领罚。”
她必须赶紧回去解了药性,不然不知还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在夜宴上作妖的达干刚才被他一刀斩首,手起刀落,毫无姑息之意,连一句审问和争辩都不给他。
有了前车之鉴,她怎能再去虎口涉险。
正想着,她不等叱炎答应便半蹲起身。
谁知一双大臂直接将她抱坐在怀中,那副面具再度映入眼帘。
叱炎戴着扳指的拇指拭去了勾在她唇角的一滴酒水。
那一滴,澄澈如斯,映出她绮丽的轮廓来。
“不是要侍酒吗,跑什么?”他的声音丝毫没有醉意,目光如同玩弄新捕获的猎物。
她枕着他的大臂,他衣上坚硬的铁质肩吞掩膊磕得她后脑疼。她小声哀求道:
“小人身体不适,实在不能再侍奉了。”
“哦?方才不是侍奉得挺好。”叱炎右手随她靠着,左手又举杯大饮了一口。
这个角度,辰霜清晰地看到,男子仰头饮酒时脖颈间分明的骨骼脉络,随着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结,喘息时平稳而又霸道的酒气扑面而来。
此时体内一阵又一阵的潮热袭来,她在理智和癫狂之间来回反复横跳着。
她用力狠狠咬着下嘴唇,一丝痛楚终是让理智占了上风,她翻身推开了叱炎,连滚带爬地迅速起来,整肃仪容。
一旁饮酒的男子瞥了她一眼,只是轻勾了下嘴角,任她逃脱。
一杯未饮尽,叱炎似有似无的笑意便凝在了唇边。
几座开外的宰相【1】希乌举着酒器朝他走来。
希乌乃是已故回鹘公主焉池与汉人男子生下的杂血。因公主焉池极受上任老可汗宠爱,希乌便自小养在牙帐,幼岁便通晓汉、回鹘、祁郸三语,博闻强识,惊才绝艳旁人所不能及。他不及而立之年便被掖擎可汗提拔为宰相之职,掌王庭多部政事。
如今,可谓是意气风发。可此人,素来和他不对付,互有敌意。
此时,希乌款款而来,一身青紫忍冬纹对襟胡服,冠后垂红结绶,在夜色中翩若游龙。
他对叱炎举杯,含笑道:
“听闻玄王殿下新得一汉人女奴,我以为不过以讹传讹。今日得见,竟果真如此。想必这汉人定是有一技之长,能博得殿下青眼吧。”
他的笑意漾在眼角,似是真心道贺,可语中讥讽之意却隐隐浮现。
缓步后退的辰霜听到这刻意拗出的汉话,身形一滞,不由愣了半响,抬眸望向来人。
他的面貌有股说不出的天姿疏朗,风流宛成,俨然与在场的一众大腹便便的王公大臣不同。看他着装不凡,谈吐举止,亦更是从容俊逸,有大家之风。
他对着叱炎敬酒,说的却是汉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猜测令辰霜不由发了一身冷汗。若她此刻执意后撤离场,倒是不给这二人面了。于是只得无奈地挪了回去,依旧立在叱炎身后一步外。
叱炎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回了希乌的礼,淡淡道:
“本就是一战俘,并无特别之处。”
希乌穷追不舍,继续接道:
“哎,能被玄王殿下看中,必非凡品。听闻汉人女子也有能歌善舞的,不如就让她来给大家跳舞助个兴,殿下意下如何?”
语罢,他不待叱炎回话,便向高台上的掖擎可汗一拜,高声道:
“微臣听闻,旧日老可汗曾向大唐送去十个绝色胡人舞姬,却被那唐皇当场调笑不如他宫中任一宫女随意一舞。近日玄王殿下新得一汉女,微臣看着不一般。不如今日就由她来与我王庭的舞姬一较高下,看看当年唐皇所言是否为虚?”
辰霜闻言心下一沉。他口中说的,应是先帝在朝时,回鹘可汗遣使入长安进献一事。彼年大唐国力正盛,番邦争相来朝,先帝偶有戏言,一显国威,亦是常态。
如今的回鹘已不是当年积弱依附之态,势力不可同日而语,而掖擎可汗更不似他父汗那般持重,必不一定会卑躬屈膝,甘愿臣服。
今日,此人这么一激,就是想要借题发挥,揭开回鹘可汗的旧疮疤而挑起矛盾了。
她不由微微抬头,望向前方那玄衣男子的背影。
叱炎从席间上站起,朝高台上前几步,语气生硬地禀道:
“大可汗明鉴,此汉女弱不禁风,怎比得上胡女舞姿生动。区区女奴,蠢钝无比,怕是会污了大可汗的眼。”
“殿下不曾亲眼所见,又如何能轻易断言呢?”希乌轻轻笑了一声,是在怂恿,亦是在拱火。
辰霜垂着头,死死攥着两侧的衣角,紧作一团都揉皱了。
台上的掖擎可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之大,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有些许渗人。一时间宴间再无人嬉闹,众臣静待他的发落。
笑完之后,掖擎可汗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令道:
“当日父汗受辱于唐皇,做儿子的,势必要为他讨一讨公道。玄王这里既然恰巧有汉女,便让她与我王庭舞姬,比一比舞吧。”
辰霜和前面的叱炎同时抬头,随即目光两两相撞。她从他未被面具遮掩的眸色中读出了一丝担忧。
看来,她到底是他营中的女奴,叱炎也不想她涉险。
她一女奴之身,只求明哲保身。本就不想招惹王庭中人,更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获得可汗的关注。但有心之人非要她来搅一搅这浑水,还搬出了那桩旧事引燃了战火。
此时,大可汗已下令,叱炎也保不了她。她这一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她,亦必不能让故国因此受辱,让先帝沦为失言的笑柄。
想到此处,辰霜挺直了腰背,上前一步揖道:
“小人,愿为殿下一舞。”
希乌本想借着这桩旧事折辱叱炎一番,作用已经达到,正等着看一场好戏。而叱炎没受激将,倒是他身后的女奴没等主子发话真就接了他的招。
虽有些无理,但也坦荡。
希乌不由注视起叱炎身后那个看似卑微的女奴来。
只见那她抬起头来,微微扬起下巴,纤弱的脖颈在寒风中挺得笔直,像是一只昂首不屈的鹤。面容在丝缎般的墨发中舒展开来,如同塞外初冬的新雪。尤其,雪腮上一抹绯色,朱唇上一点赤红,衬得她容色清丽不失妩然。
她语调平和,不受威胁,说话间那双明眸灼灼,似有万千星辰落入她眸中。
确实,并非凡品。
希乌心下一叹,对叱炎微微一笑道:
“殿下要令她跳什么舞呢?”
叱炎微侧了身,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不发一言,似在怪罪。辰霜如芒刺在背,在这熬人的死寂中,忍不住先声开口道:
“我愿为殿下舞剑。”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对着叱炎道,“借殿下轻剑一用。”
叱炎睨了她一眼,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细长银剑,将剑柄抛予她,低声喃了一句:
“没有规矩。”
辰霜展剑一览,剑身雪白闪着银光,如寒霜,亦如疾电。她将剑别在腰带之上,在两个男子惊异的目光下,忽然俯身将衣袂处成条状的裂帛扯去。
“哗啦”一声,本来拖地及趾的长裾被撕去了小半。舞剑讲究干净利落,留任这些细碎确是会绊脚,影响行动。
叱炎眸色如同深不见底的夜幕,余光瞥见女子全然露出的玉色小腿,兀自深深饮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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