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还在空中回荡,周围的景象如沙粒般缓缓消解,这是幻境结束的征兆。

    木葛生已经完全看傻了。

    因为性格和经历的缘故,真正能震惊到他的东西并不多,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他傻眼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算是当年进城西关遇到阴兵,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震惊,而是怎么解决。这其实是一种在战场上练就的本能,遇到突发事件时不能放纵自己的感官,因为可能只是一个怔忡,你就死了。

    但现在木葛生处于一个很微妙的境地,因为除了傻眼,他好像什么也做不成。

    他试着把脑子里的关键词组合在一起——他、柴束薪、成亲。

    他和柴束薪成亲了,柴束薪和他成亲了。

    他俩在几十年前就成亲了。

    成亲的时候他还是个死人。

    最关键的是,柴束薪什么都没给他说,就这么瞒着他数年。

    ……

    妈的,怎么会这样。

    木葛生心道,冥婚有骗婚这一说么?

    “假和尚。”他扯了一嗓子,“你给我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一阵哈哈笑声从幻境深处传来,一个穿着袈裟的虚影跳了出来,“乖徒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废话。”木葛生道:“我那傻闺女说这幻境是老三留给我的,可幻境里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只能是你动了手脚。”

    他现在对整个山鬼花钱的构造都充满了疑惑,这里面似乎储存的是记忆,又似乎通往另一个时空。阴阳梯中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那时他救下柴束薪,到底是真实,还是另一个幻境?

    虽然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小沙弥肯定悉知一切,这老不死的瞒了他不少事。

    木葛生挽起袖子,小沙弥察觉不妙,“你要作何?”

    “欺师灭祖。”木葛生言简意赅,“您是自己说,还是让我问出来?”

    “……我现在没有实体,徒孙,你这么下手要不了命。”

    “我知道,这样才方便,不然您死了我上哪问去。”木葛生笑眯眯道:“我也很久没有肆无忌惮地揍过人了。”

    “徒孙你这混不要脸的样子,真不愧是我天算门下出来的人。”

    “哪里哪里,都是师父们教得好,我不过继承传统发扬光大。”木葛生道:“所以您打算怎么办?”

    “我招。”小沙弥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招。”

    “相传山鬼花钱是伏羲所制,其中藏有浩瀚,可以说它是七家之本,也是诸子的根源。”小沙弥道:“每一任天算子死后都魂归花钱之中,化为其中的浩瀚能量。”

    “我知道这些。”木葛生打断他,“别整前情提要,直接讲重点。”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缺乏耐心。”小沙弥叹了口气,“我也曾是天算子之一,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天算一脉传承的只是用山鬼花钱起卦卜算的方法,至于它的本源,天算一脉也不曾完全参透。”

    木葛生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也没法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小沙弥道:“我的魂魄在花钱中徘徊已久,确实发现了一些蹊跷,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这是一句禅理——芥子是微小的种子,须弥是庞大的山峰。而在佛法之中,真空妙有,像芥子一样大的空间,也能够容下须弥山,不仅如此,还能容下三千大千世界。

    就像莎士比亚的那句名言,果壳之中,亦有宇宙。

    木葛生有点明白小沙弥的意思了,“……你是说,每一枚山鬼花钱中,都有一个世界?”

    “这只是一个比喻。”小沙弥道:“但山鬼花钱中藏有浩瀚,这浩瀚可能不仅仅是一股能量,而是更为复杂的东西,你通过山鬼花钱看到的幻境,或许是幻境,或许山鬼花钱是一道门,你通过它进入了别的时空。”

    “又或许,你是真正进入了山鬼花钱之中,而其中有另一个世界。”

    “这太他妈扯了。”木葛生道:“你是在写科幻小说吗?”

    “我是出家人,在佛法上是解释得通的。”小沙弥微微一笑,“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其中有三千往生,三千来世。你见到的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那他到底是救了柴束薪,还是没救?

    “徒孙你有点入障了。”小沙弥端详着木葛生的脸色,道:“其实何必去纠结这么多呢?一粒菩提中尚有幽玄万千,即使是天算子也不可能一一参透。重要之人如今仍在你身边,这还不够吗?”

    是挺够的,不仅够还很狗。木葛生道:“那我问你,我在幻境中经历的这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何为真?何为假?”小沙弥悠悠道:“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木葛生忍无可忍,暴起把这打禅机的秃驴揍了一顿。

    “……有的还是真的,就是你指的那个真。”这回小沙弥老实了,捂着脑袋委屈巴巴道:“虽然山鬼花钱很玄妙,但其中还是有一些规则的,比如进入幻境之人只能接触到死物,而且幻境中的一切必然与自身相关。”

    “也就是说,既然你能看到它们,就说明这些过往确确实实发生过。柴束薪确实烧了蓬莱,杀了画不成,重伤林眷生。”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后还娶了你。”

    木葛生:“……”

    “但是规则也是有漏洞的,或者说这些漏洞也是玄妙本身。你在山鬼花钱中经历的不可思议之事,亦真亦假,确实会对未来造成影响。”

    “那如果我没有跳进阴阳梯——”

    “嘘。”小沙弥抬手道:“不可说。”

    天算门下有门规曰:语言会造成变数。

    这回对方是认真的。

    木葛生沉默片刻,道:“可这也太他妈扯了。”

    “你指的是山鬼花钱?还是柴束薪娶了你?”

    “……”木葛生默默挽起袖子。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小沙弥忙道:“你身为这一代天算子,不可能没有察觉过,有时并不像是天算子在驭使山鬼花钱,而是山鬼花钱在驾驭你。”

    “天算一脉的传承和别家都不同,既没有药家墨家代代传承的绝技、也没有阴阳家半冥之体、不是修道之人、也不是什么神兽后代。我们所有的最大依靠,就是四十九枚山鬼花钱,花钱不在,天算不存。”

    “其实历代天算子,或多或少都曾和山鬼花钱产生过排斥,而其中反应最强的就是你。”

    “你应该有印象。”小沙弥缓缓道:“那场百年前的阴兵暴动。”

    百年前阴兵暴动,木葛生请求诸子七家守城支援,一方面镇压阴兵,一方面击抗外敌,如果七家肯出手,必然可以保住古城。

    但诸子七家提出了条件,是进是退,以卦象决定。

    这和木葛生的为人完全相悖,山鬼花钱算天命,而身为军人,国破山河在,要在死地里搏出生机,就由不得他信命。

    最后诸子七家退守不战,古城城坡,伤亡惨重,虽然镇压了阴兵,他却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

    即使今日想起,木葛生也依然觉得心寒,诸子七家号称为众生掌舵,却是以保存自身为前提,生灵涂炭却冷眼旁观,还冠冕堂皇地冠以天命之名。

    “这样的东西,不如不存在。”木葛生喃喃道。

    小沙弥嗯了一声,“你这么想了,也确实这么做了。”

    木葛生:“?”

    “你猜的没错,乌子虚留给你的山鬼花钱确实被我动了手脚,他留给你的其实是另一段记忆。”小沙弥挠了挠头,“但是柴束薪一直这么瞒着你也不是个事儿,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多插了一段。”

    他拍了拍手,四周场景骤变,他们再次回到了城隍庙。

    松问童正在暴打柴束薪,朱饮宵站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架。

    小沙弥看着眼前的景象,笑了笑:“这才是上代无常子留给你的,里面有最后的真相。”

    “咳咳,老四啊,虽然不知道你能看到这段记忆是什么时候,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交代一下。”乌子虚难得没有充当和稀泥的角色,他叼烟杆站在房顶上,手里捏着一枚山鬼花钱。

    “先说说现在是怎么回事吧,柴束薪不知道做了什么,总之他现在成了罗刹子。还烧了蓬莱,杀了画不成。”

    “这消息很劲爆是不是?”乌子虚叹了口气,“那下面还有更劲爆的,他成亲了。”

    “和你结的冥婚,对你没听错,新娘是你。”

    “老二听见这个消息直接炸了,我们原本按照你的安排去了朱家,又连夜从乘雀台赶回来。”他用烟杆指了指院里的一片混乱,“他正在那儿揍人呢,柴束薪也不还手,不过我看他一时半会儿还撑得住。”

    “怎么说呢,其实我觉得老二气的不是他把你娶了,而是没喝上喜酒。”乌子虚道:“他可能还想着闹洞房呢。”

    “别骂兄弟们不地道,就这么把你卖了,其实柴束薪真的挺够意思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你结冥婚吗?这其实和罗刹子的身份有关,因为命格的原因,和罗刹子结缘之人,即使死后魂魄也不会消散。”

    “这和天算子死后魂飞魄散是个悖论,不过如果他真的能把你的魂魄凑齐,你就能活过来了,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事到底有没有谱,但至少是个希望。”

    “接下来可能要花很久,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重新相见的一日,不过我觉得柴束薪应该做好了等你的准备,罗刹子能活很久。”

    “真的,我和老二都觉得你不可能活过来,但他做到了。”乌子虚轻声道:“这下我和老二也不再有什么置喙的立场。”

    说着他笑了笑,“其实我还挺好奇他是什么时候看上你的,不过我觉得以你那德性,你肯定察觉不到。连我们都没发现,不愧是药家公子,闷声发大财。”

    “总之我们娘家人同意这门亲事。”乌子虚比了个大拇指,“不是我们不地道,实在是亲家给的太多了。”

    松问童的声音传来,“老三别啰嗦了!过来说正事!”

    “来了来了。”乌子虚跳下房顶,拍了拍衣衫,“你打完了?”

    松问童哼了一声,他下手确实不轻,乌子虚还是头一次见到柴束薪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对方却没有说什么,擦了擦唇边的血。

    朱饮宵劝架劝得嗓子都干了,吐出一团火,直接烧穿了地砖。

    柴束薪神色淡淡:“我以为你是专程来揍我的。”

    “那只是一顺便。”松问童啧了一声,道:“按照老四的安排,这里原本没有你的事。”

    “……他安排了什么?”

    “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要把我们仨都赔进去。”松问童指了指自己、乌子虚和朱饮宵,“他布了一个很大的局,原本你是唯一可以独善其身的人,他那黑心烂肺也就剩下了这么点良知,不想把你牵扯进去。”

    “可你倒好。”松问童冷笑,“自己主动栽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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