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黑而狭长,木葛生一不留神,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倒,被柴束薪一把扶住,“当心。”
“没事,你走你的。”木葛生朝身后人摆摆手,“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柴束薪没说什么,拔出舐红刀,划破掌心,挥手将血液溅上墙壁,顿时一长串血滴泼洒开来,在墙面上蔓延出红色荧光,像蜿蜒的图腾。
整条通道瞬间被照亮,木葛生看得咋舌,“不是我说三九天,你也爱惜点自己。”
柴束薪嗯了一声,“你也是,别再摔了。”
两人继续向前,木葛生突然道:“我想起一件事。”
“七家信物由诸子传承,诸子死后若暂无人继承,信物与蜃楼形成感应,会自动归楼。”
柴束薪:“不错。”
“那山鬼花钱呢?”木葛生转头看着他,“我当初拿到的山鬼花钱是白水寺方丈给我的,为何没有归楼?”
“此事我知。”柴束薪道:“先生临终前叮嘱墨子,让他把山鬼花钱从蜃楼中取回,交给方丈代为保管。”
“师父为何多此一举?”
“因为先生知道你无意继承天算之位。”柴束薪答道:“能变着法把山鬼花钱强塞给你就不错了,假如还要千里迢迢来取,你肯定更不干。”
木葛生笑了:“这倒是。”
隧道尽头是一个房间。
房间不大,一面墙上装着机械转盘和黄铜把手,木葛生一看就知道出自谁手,“这是老二的手艺。”
“这个房间是上上代墨子建的,上代墨子维修过。”柴束薪将舐红刀插入转盘中央的刀槽中,接着拧动把手。
刹那间四周大亮,仿佛天光乍破。
木葛生这才发现,他们身处的房间完全由玻璃制成,而房间外是更大的空间——周围是五面巨大的墙,仿佛从地底直通天际,每一面墙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抽屉格,有的格子只有巴掌大小,有的甚至比他们所在的房间还要巨大。
抽格外装着各式各样的拉环把手,像一扇扇门叩。
饶是木葛生见多识广,也愣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是五面百子柜?”
百子柜是中药铺子里专门用来装药材的药斗柜,一面柜子上有许多抽屉和小格,和周围墙上的抽屉格确实很像。
只是大了不知多少倍。
“墨家当年的装修师傅怎么想的,打算在这儿开巨人国中药铺吗?”
柴束薪操控着转盘和把手,玻璃房在空间中缓缓上升,“五面墙,加上天上和地下,一共七面百子柜,分别属于诸子七家。”
“师父当年带我来蜃楼,没上顶层。”木葛生四处张望,“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
柴束薪:“贼不走空。”
“还是三九天你了解我。”木葛生打个响指,丝毫不以为耻,“要是我当年知道这地方,随便搬点东西就够凑军费了。”
“顶层储存着七家千年以来的珍藏,价值难以估量。”柴束薪无奈摇头,“很多东西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可轻易现世。”
五面墙分别用不同的材质砌成,凿刻着古老的壁画,“蓬莱为白玉、朱家为朱砂、阴阳家为五色石、墨家为松烟。”
柴束薪转动把手,将玻璃房停在一面墙前,“这一面是药家,烧蓝珐琅彩。”
巨大的柜墙是一整面珐琅,錾刻着鎏金花纹,釉彩庄重华艳,泛出宝石般的色泽。
木葛生仰头望去,“这面墙好像是一幅图。”
“神农采药图。”柴束薪道:“原本药家的这面柜墙是用乌木制成,两百多年前,当代药家家主迷上了银烧蓝,终其一生收集了大量珐琅。但这些工艺品与药家家学无关,原本不可入蜃楼,丢掉又可惜,那一代墨子便用来贴了柜墙。”
说着他指了指,“若一直往上走,能看到上方还有一大部分柜墙依然是乌木。”
木葛生抬起头,“最上方是什么?”
“天上属于天算,是流转的水银,又叫水银天。”柴束薪道:“地下属于罗刹子,柜墙是一整面青铜。”
木葛生闻言来了兴趣,“罗刹子的柜子里有什么?”
“地下不是柜子,是一整块青铜,只有每代罗刹子死后会在青铜上凿开一只柜格。”柴束薪淡淡道:“用来安葬、或者说镇压,罗刹子煞气太重,普通火化无法消解。”
“不过墨子已离世,如今没人凿得开那块青铜了,我大概不会被葬在那里。”
木葛生听完,沉思片刻,道:“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地道——不过我还是头一回庆幸老二死的早。”
“不必多想。”柴束薪道:“墨子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他才懒的给我刨坟,应该是我们所有人去给他上香磕头。”
“是老二的风格。”木葛生叹了口气,“别说,他还真做到了。”
柴束薪调整着转盘,转盘精致而复杂,盘心上还放着一只磁勺,像个缩小版的司南。
“这些柜格是会移动的,想找某一只抽屉,只能靠转盘指路。”他向木葛生解释。
木葛生看得眼花,掏出山鬼花钱,“要不你别转了,我帮你算出来。”
“不必,到了。”柴束薪说着按下把手,玻璃房打开,他们停在一只巨大的柜格前。
与其说这是一只抽屉,不如说这是一扇门。他们上升到了极高处,隐约能看到头顶有流动的银波,正如柴束薪所说,这只柜格是由乌木制成。
木葛生原本以为对方会用什么家传秘法把门打开——结果只见柴束薪拔出舐红刀,朝正中的缝隙狠狠一撬——大门豁然洞开。
木葛生看愣了,“不是我说,蜃楼的防盗措施是不是太差了点?”
现代的电子锁想要破解还需要万能程序,还有谁家的门是能暴力撬开的?
“墨子告诉我的办法。”柴束薪甩了甩手,看来确实用了极大的力,“想要打开顶楼的百子柜有三种方式——是本家人、是当代墨子,这两种人都可以用传承下来的秘法将柜子打开。”
“还有一种就是暴|力|开|锁,但只有罗刹子才能做到。”
“你不是药家人吗?传承秘法你不知道?”
“那种方法需要滴血认主,我已退出家谱,骗不过去。”
木葛生抓过柴束薪的手,隐隐有青筋浮现,“你手没事吧?”
“没事。”柴束薪轻轻推开,“别碰,脏。”
他手上还留着之前划破掌心的血。
“城隍庙里还有几株梅花开着。”木葛生道:“等我们回去,记得泡手。”
柴束薪:“好。”
两人走进巨大的柜格,大门随之关上。
房间中空空荡荡,木葛生四下环视,“盘庚甲骨就放在这里?”
柴束薪露出一丝疑惑,“我没来过这里,当初我是从父亲手里直接继承了盘庚甲骨。但按照墨子所说,盘庚甲骨确实存放在此处。”
“是不是活太久,哪里记错了?”
柴束薪摇头,“不可能。”
两人四下看了一圈,确定这就是一间空房。
木葛生道:“可能是开门的方式有问题,这里说不定是一间机关房,老二就喜欢玩这一套。”
柴束薪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意外,“我当初就是这么拿走舐红刀的,方法一模一样。”
“总之先出去。”木葛生拽着人的袖子往外走,“出去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老二给你留了什么记号之类……”
他推开门,嗓音戛然而止。
门外已不再是顶楼的景象。
阳光泼洒,白鹤长鸣,山间云海蒸腾,松涛阵阵,打水的童子穿过竹林,头上用红绳束成总角。
远处传来清冽剑啸。
木葛生看着山巅的楼阁殿宇,半响道:“元芳,你怎么看?”
“和你一样。”柴束薪摘下一片竹叶,看向远处。
“这里是蓬莱。”
情况不明,两人并未轻举妄动,而是顺着一条无人小路往山顶走去。
木葛生嘴里叼着一支竹叶,含糊不清道:“我就来过蓬莱一次,说实在话,真看不出这是哪年哪月。”
蓬莱是海上仙山,景色千年不改,单凭周围环境,确实很难分辨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如果是幻境,或许是前人留下的记忆、也可能是他们中了蜃楼的什么机关;如果是现实,那就意味深长了——药家传承之地,为何会通向蓬莱?
木葛生特意挑了一条人少的路走,如果是幻境,最好少与境中人接触,否则很容易迷失其中。
此时蓬莱似乎有什么盛事,山阶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人在云间御剑穿梭,远处剑气连啸而起。柴束薪听了片刻,道:“这是蓬莱的试剑大会。”
木葛生听过这个名字,这是蓬莱十年一度的盛会,诸子七家都会受邀观礼,可惜他始终没赶上。一开始是由于外出留学,后来是因为死的早。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木葛生眯着眼眺望山巅,“三九天你是怎么听出来的?你来过?”
柴束薪沉默点头。
两人一路上山,不远处是蓬莱金顶,大殿前人山人海,一名手执锦书的礼官从殿中走出,声音传遍群山——
“本次试剑大会甲等优胜——莫倾杯!”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数道剑光乍起,冲上半空,只见半空中站着几名御剑而行的弟子,七手八脚地拖着一人,众人大笑作一团,将对方从半空扔了下去。
被扔下去的人手里还拎着一只酒壶,在半空施施然喝了几口,接着打个响指,御剑腾空而起,身形潇洒卓然。
“我就说今年的优胜肯定是莫师兄!”人群中众声喧哗,有弟子兴奋道:“莫师兄入门十二载,今年刚刚及冠便取得优胜,真是天降英才!”
“还是门主座下,说不定下一任掌门就是他了!”
木葛生完全忽略了耳畔的议论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饮酒御剑的青年,神色震惊:“三九天,我是不是眼花了?”
柴束薪向来风云不惊的眼底也浮现一丝波动。
不必再思考这是幻境还是真实了,他们两人如今处于多年以前的过去。
至于这过去有多久远,谁也无法确定。
但必然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还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半空中的青年满把乌发,落拓地挽在肩头,但无论是木葛生还是柴束薪,谁也不会认错那张脸。
虽然气质尚且清狂,但毫无疑问——那是年轻时的银杏斋主。
莫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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