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长。灯火辉煌。

    许鹿多想就这样,永远走下去。

    走在人声鼎沸的热闹里,走在和他并肩的时光中。

    陈念沂双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慢腾腾地迈着双长腿,配合着许鹿缓慢的步调。

    他一边盯着面前这个古灵精怪,倒退着,一蹦一跳走路的人,一边用余光注意着周遭可能会碰到她的车和人。

    “所以,刚那个漂亮姐姐是唱片公司的经纪人?”两旁灯火相继后退,许鹿在霓虹掩映着,背着手,笑得眉眼弯弯。

    “不然?”陈念沂撩起眼皮,懒懒散散看向她,眸子里似笑非笑。

    许鹿心虚地避开他洞若观火的视线,偏头看向路边喧闹的人群,但一双梨涡,却藏不住笑意。

    她没想胡乱揣测,但谁让某人长了张,让人浮想翩跹的脸。

    “你不会以为——”

    想到上次酒吧外,许鹿掷地有声的那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出卖色相的人”,陈念沂差点气笑了,他凝眸,一脸认真地质问道,“喂许鹿,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鹿托着腮,假模假样地思考了下,然后掰着指头,一一数来。

    “当然是优秀的”

    陈念沂眉毛一挑。

    “帅气的”

    陈念沂微眯起眼睛,似乎很受用。

    “有担当的”

    陈念沂赞同似地点头,那一脸期冀的表情,简直像极了路边某只想要得到主人表扬的萨摩耶。

    于是,许鹿话锋一转,道:“还有,可爱的。”

    “”

    可爱?什么玩意儿?

    陈念沂脸一黑,定下脚步。

    就这片刻晃神的功夫,一个踩着滑板的小男孩,速度极快地从旁边的小区冲了出来,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直直地朝许鹿撞了过来。

    陈念沂眼疾手快,伸手将人捞了过来。

    还好,有惊无险。

    那小男孩也在冲上马路前的危机关头,刹住了车,擦着汗,长吁了一口气。

    但许鹿被人猛然一拽,把脚给崴了。

    她揉着脚踝,便看见陈念沂拎着那个滑板男孩过来。

    “小鬼,道歉。”陈念沂声色俱厉道。

    小男孩也才七八岁的样子,像是被陈念沂吓到了,埋着脑袋,手指抠着裤腿一侧的圆环,一副马上就哭出来的样子,嘟囔道:“明明是你拽她,她才扭到脚的。”

    “”陈念沂对小孩本就没什么耐心,见这男孩脾气犟得很,音量不觉提高了,“我不拽她,等着被你撞吗?”

    “你别那么凶。”许鹿瞥了眼陈念沂,摸着小男孩的脑袋,轻言细语道,“姐姐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门口车多人多,下次记得小心点,不然撞了别人,你自己也容易受伤。”

    小男孩抬起头来,像是得到赦免般,包着泪,重重点了下头,便拿着滑板溜了。

    跑了几步,又回头,朝陈念沂做了个鬼脸。

    陈念沂无奈地摇头。

    这么小,就知道利用自身的年龄优势来博取同情,也就某些脑袋单纯的人会上当。

    转头,才发现单纯的人,已经一瘸一拐地,尝试着往前走了。

    “上来。”陈念沂快步走过去,停在许鹿面前,弓着背。

    “不用了,”许鹿一愣,饶过他,“前面很快就到了。

    下一秒,身体却忽然悬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许鹿低呼一声,下意识拽住陈念沂的外套领子。

    正好步入路灯交接的暗影处。

    陈念沂那张脸融于夜色,看不清表情,许鹿抬头,只看到视线上方,那锋利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又磁又醇的嗓音,便坠入了耳中。

    “你受伤,我也有部分责任。”将人放在路边的椅子上后,陈念沂宽阔的脊背挡在椅子前,偏头,意味深长地对身后的人道,“而且,谁让我是这么有担当,又这么可爱的人呢。”

    “”许鹿莞尔。

    可爱这个词,从某个又冷又拽的人口中说出来,怎么有种反差的喜感。

    可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样的亲密,合适吗?

    如果这满城的热闹,是片汪洋大海,那么眼前这宽阔的脊背,便是海上最平稳的船。

    片刻的迟疑后,许鹿登上了这艘船。

    一颗心贴着他的脊背,跟城市夜色一道,在人世烟火中,沉浮。

    小时候,许鹿很喜欢挂在许意书背上,但许意书左肩有伤,她便只能将脑袋靠在他的右肩。

    此刻,许鹿依旧习惯性地,将头偏靠在陈念沂的右侧肩胛处,殊不知,右耳却正好是他的敏感处。

    耳垂上那只长长的麋鹿耳环,时不时扫过陈念沂的脖颈,酥酥痒痒的感觉一路往上绵延。

    连带着她喷出的暖烘烘的热气,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耳朵,引得人心头发热。

    陈念沂偏了下头,没躲过,便停下脚步,试图调整下姿势。

    “怎么了?”许鹿紧张道。

    片刻的沉默后,她听到陈念沂不冷不淡道:“你不长个子,只长体重了?”

    “”许鹿脸垮了下来,委屈道,“那我还是自己走吧。”

    “别动。”陈念沂又紧了下手上的力道,微微偏头道,“徐蔚森我都扛得动,还背不动你?”

    “!!!”为什么要拿她和徐蔚森比!

    还好,磨人心神的这段路不长。

    推门进去。院里那颗败叶落尽的银杏树,被张妈挂上了彩灯和装饰的小灯笼。

    风一吹,有一颗灯笼掉下来,砸在许鹿头上,又咕噜滚到地上去了。

    陈念沂将东西捡起来,放在许鹿掌心,揉着她的脑袋道:“本来脑子就不灵光了,再砸坏了,可怎么办?”

    许鹿笑了下,也没跟他贫嘴。

    心里惦记着他家的那件事,生怕露了馅,便一直没提。

    但若什么都不说,又怕阴差阳错,横生枝节,便只能拐着弯暗示道:“签约的事,你能不能再多考虑考虑?”

    “为什么?”陈念沂眼神中,那种因疑惑而不自觉流露出的锋利,让许鹿更加心虚。

    “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在乐队上,肯定很舍不得,不然也不会犹豫了。”许鹿埋首,搓着手上的灯笼,底气不足地道,“而且,再等等,说不定能想到更两全其美的办法。”

    陈念沂望着她,目光如深潭,又如今夜皎洁温柔的月色。千言万语在心头滚过,终究化为一句低沉柔和的——

    “嗯。再等等。”

    再等等,那些悬而未决的话。

    再等等,那件未完待续的事。

    节庆一过,连空气都冷了下来。

    许鹿立在窗前,望着浠沥沥洒落在院子里的小雨,摸出从顾昀给的那张便笺,挨个查了那些二手店的路线,按原计划出了门。

    走到门口,手机忽然响起急促而诡异的警铃声。

    是地震预警。

    雅市,48级地震。

    许鹿看了眼刚发出的新闻,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没有伤亡,便退出界面,在玄关柜子里拿了把黑伞,推门离开。

    雨越下越大。

    跑了六家店都以失望告终,许鹿狼狈地推开最后一家的店门。

    本没抱多少希望,却意外拣到个好消息。

    “不过,东西没在这,”一身朋克打扮的年轻人说,“在云淮郊区,老板那个老房子里。”

    “那能不能让你老板帮个忙?”

    “这”年轻人为难地挠着脑袋。

    有人从店铺里间出来,手上拿着把尤克里里。

    “小——a?”许鹿两眼放光,试探着叫道。

    来人正要给一把老旧的尤克里里换弦,漫不经心瞄了眼许鹿,当即便认出了她,欣喜道:“灭火器小姐?”

    许鹿也没管这个奇怪的称呼,径直道明来意。

    “那有什么问题,我改天空了回去给你找找。”小a说。

    “能今天吗?我跑了好多家店,就你这儿有。”许鹿双手合十,恳求道,“我一个朋友生日,过了今天就没意义了。”

    小a摘下金丝边框眼镜,打量了眼许鹿,只见她鼻头被冷风冻红,碎发胡乱贴在额头上,雨靴上沾满了泥。

    “很重要的人?”小a脑子里浮现出酒吧里,那张又冷又臭的脸。

    许鹿重重点头,“非常重要的人。”

    小a默了会,放下手中的活儿,道:“走,带你去云淮跑一趟。”

    钢琴弹奏出最后一个音,陈念沂拿笔在五线谱上记下,这首通宵创作的歌便完成了。

    暂时没有歌名,也没有歌词。

    从卫生间冲了澡出来,见陆珧英正在厨房忙活着,陈念沂走到厨房门口,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他不想过生日,但也不能拂了母亲的心意。

    客厅里的电视,正播放着某个记录片,一句旁边不经意落入陈念沂的耳朵里。

    “我们都是这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尘埃”

    “但沧海一粟的存在,也会因为爱与被爱,而熠熠生辉。”

    像是灵魂出窍般,愣在原地半晌。

    然后,陈念沂快步走回房里,拿出那张刚写的无名曲,在顶端,用黑笔落下两个字:微尘。

    徐蔚森的电话恰好进来。

    “你别解散乐队了,”徐蔚森在那头劈里啪啦道,“听曾奎说那家唱片公司特别商业化,一点都不适合你。这事儿,我和奎哥一起替你想想办法,总能度过难关。”

    “奎哥有琴行,你有什么,压岁钱吗?”陈念沂立在窗前,掀开窗帘,不经意瞥了眼楼下那辆刚停好的车,有些眼熟。

    这件事,乐队的人都持理解的态度,但曾奎看出了他的犹豫,主动提出帮忙。

    曾奎比乐队其他人大,父亲和哥哥都是做投资的,他刚上大学就跟着赚了不少钱,如今临近毕业,又早谋划好了出路,跟堂哥合伙开了个琴行。

    “你少瞧不起人了,”徐蔚森愤然道,“你知道的,我外公走前,把他的财产都留给了我的。”

    “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真的不用了。”陈念沂走回书桌前,拿出一份房产抵押资料,沉声道,“我想到了其他的办法,既不用解散乐队,也不用和唱片公司签约。”

    掐断电话后,陈念沂才察觉到门外的一阵响动,似乎来了客,陆珧英和那人吵了起来。

    安静地听了两秒,陈念沂目色一沉,冷着张脸,轰然拉开房门。

    “你来做什么?”陈念沂语气森冷,质问陈光华道。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陈光华将一盒生日蛋糕放桌上,“爸爸当然是回来给你过生日的。”

    陈念沂嗤鼻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视线在那盒蛋糕上停顿了会,他走过去,拎起盒子,在陈光华的惊愕中,毫不犹豫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我心心念念惦记着你们母子俩,大老远赶回来,怎么没一个领情的。”陈光华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惦记?”陈念沂拿起茶几上那叠高利贷资料,走到陈光华面前,“啪”一声,将东西砸在他身上,眼神里尽是鄙夷。

    “你就是这么惦记我和我妈的?恨不得我们用命来替你还债是吧?”

    陈光华一愣,将东西捡起来,谄笑着说:“爸也是被人骗了,谁能想到二十年的老朋友,会把我往火坑里带。”

    “别把你自己的贪婪,推到旁人身上。”陈念沂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好好好,你说的对,以后我改,一定改。”陈光华擦了下汗,又道,“但现在,问题不都解决了吗?就不能原谅爸这一次?”

    “解决?”陈念沂皱着眉,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你许叔已经帮我搞定了那笔债,”陈光华看着儿子,忽然有些得意,“不是你让许鹿帮忙的?”

    陈念沂面色顿时阴冷了下来。

    “那看来,是许鹿想给你个惊喜了。”陈光华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还真是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陈念沂僵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

    原本不想搭理人的陆珧英,顿时怒火中烧。她拿着擀面杖,锤在陈光华身上,边打,边哽咽着骂道:“你还有脸,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脸白拿别人的钱!”

    “别动怒,小心你那心脏”

    这场面,他从小看了不知多少回。

    从最初的恐惧,到如今的麻木,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够了!”陈念沂闭上眼,一拳砸在墙上,浅色的墙纸上顿时留下了红色的印记。

    鸡零狗碎的闹剧终于停止。

    陈念沂红着双眼,冷森森地望着陈光华,脸上是绝望后的平静。

    “许家的钱,我会替你还清,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砰”一声,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像是某种咬牙切齿的宣告——多年的父子情分,在此刻被彻底斩断。

    陈念沂骑着摩托车,沿着府河人少的地方,一路狂飙。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都湿透了,才终于瘫倒在河边的草坪上。

    任由雨水砸在脸上。

    大地在身下微微晃动,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摸出正发出地震预警的手机。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二次了。

    依然是雅市。52级地震。跟着陆续弹出来的,是相关的新闻播报。

    下一秒,有电话进来。

    他望着屏幕上的“许鹿”两个字,任由铃声响了十几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挂断了。

    “沧海一粟的存在,也会因为爱与被爱,而熠熠生辉。”

    但这一刻,他似乎彻底失去了为自己争取点什么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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