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完成后这几日,郑观音总有些心绪不宁,她虽然自恃貌美,又送了不少银钱与画师,可鲤鱼越门之际也少不得忧心忡忡。

    皇后与蔺惠妃殿中过来了几位内侍,召了几位年幼些的宫人过去,仿佛是往平静湖面投一枚石子,弄得永巷渐渐躁动不安起来。

    蒙受召见的大多欢天喜地,但留在住处等待消息的谁不是心里如油煎。

    尤其是郑观音。

    她容貌最盛,打点画师也不手软,五人一间的屋舍内谁瞧不出来她攀高枝的迫切,然而同屋除了袁语卿,还有一位博陵崔氏的瑶娘和陈郡谢氏的芊芊被召见。

    郑观音在南地时对荔枝情有独钟,到了北地荔枝珍贵,普通宫人见都见不到,好在膳房还能常送她爱喝的荔枝膏水过来,今日送来的便只有普通的清茶了。

    两人人落选本来是件叫人沮丧的事,但另外一个却是最美的,教也同样打点许多银两的同屋人感觉还好受些。

    “袁娘子总说自己无意侍奉贵人,听闻还送了不少银两给郑娘子打点,怎么到头来竟是袁娘子受召见,郑娘子落选了呢?”

    与郑观音一同自会稽郡来的顾嫣然瞧她还拿了一本书在装模作样,不免嗤笑:“成了成了,将来都是做女使的命,还读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半路结交的姐妹与你先贵无相忘?”

    郑观音本来便有些心烦意乱,遭人嘲讽,心底的气也有些压不住,头也不抬道:“我倒不指望做薄夫人,顾娘子想来是不心痛那些银钱,如今还有心情说嘴,何不多睡一会儿,等过几日内侍省调派宫人,便再也睡不成了。”

    她在家中虽然有旧婢,却也称不上养尊处优,就算是充作皇室奴婢也不至于活不下去,顾嫣然却是家中娇养的,将来为奴为婢,不快替自己哭一场,还有闲心来管她?

    顾嫣然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盘算又该如何打点,才能分去好去处。

    袁语卿是受召见之人中最早回来,她入门时尚且微微含笑,见郑观音在灯下读书,宫壁上映现的人影却频频抬头,不免叹了一口气,把笑容收敛了。

    “音音,怎么就你一个在这里?”

    郑观音抬头,她环顾四周,发觉顾嫣然或许是悄悄寻门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内室,语气中稍稍有些落寞:“确实,只剩我一个了。”

    她自从歇了读道家经典的心思,就转攻皇子们所偏好的儒学与史书,将来除了容色,还能与自己的夫君谈些别的女子不愿意与之谈论的东西。

    然而听说皇后选的都是没怎么打点过画师的高门贵女与清秀良家子,大约是有心留着给大皇子做正侧妃,不喜欢太过急切有心机的姑娘,这书几乎读不下去。

    袁语卿跪坐在郑观音的对面,悄声安慰道:“娘娘说你实在太过艳丽,所以……不过我听说姿容最出众的美人册画都被送往紫宸殿去了,你也在内的。”

    她知道郑观音是不甘人下的,见她眉间满是忧色,勉强寻了理由调侃道:“就音音这般模样,我得亏不是男子,要我是陛下,恨不得今日见了画册便将你弄到紫宸殿去,好生疼爱三五回,教音音下不得榻才好。”

    “就是今日没闲心,明日后日……至多一月也耐不得了。”

    郑观音在家的时候偶尔也偷些表哥的书来看,郎君们在学里怎么上进,藏在书房寝卧的东西就有多不正经,稍微也晓得些人事。

    皇帝对这次采选似乎不算重视,她也清楚要被圣上选中似乎更难些,这不过是安慰,心底早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瞧袁语卿红着脸作弄自己,不觉颊侧也烧起来,苦中作乐,轻轻“呸”了一声。

    “眼瞧着是要做大殿下的人了,口中就这样不正经,人家心里难过,偏你又来特地消遣我,仔细教别人听见满口胡言,治你个大不敬。”

    袁语卿是皇后族中人,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哪有教自家表侄女做宫婢的道理,她会入选,郑观音自问也并不意外。

    “谁要去服侍大殿下了?”袁语卿半托了腮,莞尔一笑道:“玉城长公主那里少人做伴,离宫去做坤道不好么?”

    玉城长公主这一类贵人郑观音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但入宫之后也留心打探过一番,面色骤变,好心低声道:“你怎么不去西苑,那位又不是真心出家,我听姑姑们说……”

    “不外乎是说她风流浪||荡,没个女道士的样子,常年高朋满座,败坏了女道士清名,为正派不齿。”

    袁语卿莞尔一笑:“皇后娘娘气我不肯上进,倒也还顾亲戚情分照拂,你当我真愿意遁入空门呢?”

    她宽解道:“山高皇帝远,西苑也不见得怎么干净,内侍和乾道多些,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不愿嫁人,还不如往殿下那里去。”

    西苑道观是圣上常来常往的地方,设在宫禁之内,更加清幽,而玉城长公主却居住京郊,见识到的达官贵族更多,几乎百无禁忌,也不失为一条重获自由的好出路。

    郑观音倒不是没想过这条路,然而没有袁皇后这样的亲戚做靠山,出身普通且稍有姿色的坤道受制于长公主,只怕很难不会成为长公主应酬时顺水推舟的人情。

    说不得被哪个达官显贵看上了,其他倒没什么,然而一旦失去男子最为看重的元红又不能从此跻身名门,将来很难有翻身的可能,她万万不敢到这样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她垂头凝思,世家宗族总是有些同气连枝的好处,只可惜她却享受不到,袁皇后就算不大喜欢她伯父送一个后辈入宫,哪怕这姑娘性子还有些拗,也愿意给一条将来嫁人的出路。

    “可惜我不能随你同往,”郑观音想了想,稍微有些伤感,她门路不多,这几日留心打探着几位妃嫔的圣宠与性情,一直惴惴不安,“似我这般留在内廷还好些,万一去了西苑,大抵就是上阳白发的命。”

    她默了默,不觉苦笑:“那就真得等六十岁,指望在位天子仁慈,赐我一个女尚书名号了。”

    在家中,她这样的容颜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可是到了内廷任人挑拣,竟是不入那些人的眼,就连气馁伤心也只能仓促了结,不断思索着后路。

    想分一处好地方,将来少不得用银钱打点。

    若说服侍淑妃华妃,等待她们膝下的皇子成年实在太遥远,而指望低阶的嫔妃用貌美宫人讨好圣上更没什么用处,宫里的老人私下也议论,圣上似乎因为年岁渐长,对嫔妃的热情让位于朝政、弓马与求长生不老。

    僧多粥少,哪有人舍得引狼入室,把她推出来争宠?

    圣上既然是半路信奉道教,定然是有巧言善辩的道士,能说得天子动心信教,她这几日翻看史书,从前也不是没有嫔妃与道士和尚勾结,让道士将女子说成祥瑞,引君王宠幸,以期达到采阴补阳这种不切实际的功效。

    袁语卿不晓得眼前落泪伤感的女子思绪飘到哪里去,只是瞧不得一个绝色美人在她面前这样梨花带雨,连忙掏出自己的巾帕为她拭泪,等其他被召见的宫人回来才各自慌忙回到榻上装寐。

    翌日午后,仁智殿内。

    自从大皇子回来后,皇后的面色一直有些不大好,她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太子近来的功课,面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却又叹息。

    “这孩子写策论还是好的,就是弓马骑射有些不如。”

    偏生圣上以军功起家,虽然明白后继之君文治为重,却同样看重皇子们的武艺谋略与不过分的野心,很不喜欢一味好文的皇子。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春槐笑着宽解道:“有得必有失,大殿下刻苦读书,骑马射箭一类稍弱也属常理。”

    大多数孩子都是如此,能有一二出彩的地方就很不易了,这袁皇后如何不明白,但君主如何能以常人度之,倦乏道:“他做不到的事情,总有旁人能做到。”

    少年夫妻,帝后之间原本也还算相敬如宾,她自问大多数时候也不会自降身份吃醋,将内廷打理得井井有条,唯有立嗣是夫妻二人的心结。

    圣上是紧握权柄不肯松手的人,即便皇子一个又一个出生也不愿意遵从立嫡立长的祖制册立东宫,好不容易教她寻到了出征时机,请朝中大臣代为上书,又被天子以梦兆不吉糊弄过去。

    她一时恚怒,又不好与做了天子的夫君吵架,便杀了一个丈夫忽然频繁召见起来的伶人。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件事,圣上后来便越发过分,天子凯旋,却还带回来几个半路谒见的道士,为诸位皇子看相占卜,从那之后,圣上便有借口,再也没提过立太子的事情。

    皇后阖眼小憩,她恨不能将那些胡说八道的道士全铰了舌头,偏偏眼下圣上还宠信他们,自己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身段,贿赂一二。

    “送一份礼往太傅府上,请他这几日略松松手,教昭徽得了空闲就多习骑射,省得他们父子总为这事不高兴。”

    这几日几乎就没有什么叫人高兴的事情,本来从不与皇室联姻的崔氏被父亲说动,许以皇长子正妃位,才勉强送了一个旁支庶女入宫,算是件好事。

    然而伯父先斩后奏送了女子入宫,她本来看在同宗忍着气要她做侧妃,这妮子心思却怪,偏要做她最厌恶的道姑。

    唯一的儿子不得圣上的欢心,内廷还新进了许多身姿曼丽的美人。

    她神思一顿,忽而漫不经心地问起:“圣人昨夜召幸哪个美人了?”

    春槐闻言露出了几分笑模样,低声禀道:“听送还画像的黄门说,昨夜紫宸殿莫名走水,似乎还燎了陛下便服,圣人嫌晦气扫兴,一个都没看,要远远打发走,这些宫人请娘娘处置就是。”

    “圣上到底是真信了鬼神,往常哪有这些说道?”

    才新选了鲜嫩柔弱的美人进来,却因为这种理由不愿召幸,皇后都稍感难以置信,不知道该说自己的丈夫太过奢侈还是真心虔诚。

    但叹过后面上却含了浅淡的笑意。

    “不过确实也够蹊跷,昨日雨那样大,御前服侍的又都是老人,这样紫宸殿还能失火,难怪圣人疑心。”

    其余女子都已经由殿中省安排过了去处,送去紫宸殿的美人图不算多,皇后大多还有印象:“留三十个在内廷伺候,拨去西苑十人,两个去服侍玉城长公主。”

    春槐应了一声,除却甘心往玉城长公主那处去的娘子,这些小事皇后不会一一指定,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了许多搜刮油水的门路给底下人。

    “至于那个郑氏……”皇后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光瞧画像就知道是个美人,好生妆饰了,送与张真人,就说是本宫赏他的炉鼎。”

    张真人便是圣上最宠爱的道士之一,任西苑景明观道门威仪,春槐应承,但却也有些犹豫:“娘娘,想来西苑那边清规戒律甚多,怕万一圣人不许……”

    道官虽与文官类似,然而婚娶上还是颇有约束,那些道士劝皇帝修身养性,结果自己在屋头养个绝色女子,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又不是成婚,怕什么,圣上过目了都不纳入内廷,你倒操心得紧,”皇后嗤笑一声,似有些许嘲讽:“他不是有一条鼓动咱们陛下的好舌头,既然得了本宫的好处,就晓得什么该同圣人说,什么不该说。”

    男人这种东西,表面上越是正经,往往心里越藏着见不得人的嗜好,更不要说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满口里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

    郑观音送过一点好处与掌事的姑姑,知道分配宫人也是有名额的,等新一批宫人的去处落定再按照心意送礼不迟,然而还没听到准信,就有内侍过来,笑眯眯地带她到永巷就近的浴间梳洗。

    同屋的女子私下不免窃窃,疑心她是否真被天子选中,但郑观音在几个嬷嬷的注视下宽衣入浴,羞得几乎不敢抬头,心砰砰直跳。

    还是头一回有这么多人眼不错地伺候她沐浴梳妆,哪怕万事不用自己动手的滋味不错,可怎么会有早上沐浴的?

    等她披了薄纱坐在菱镜前,窥见秘戏图的那一刻终于有些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姑,奴斗胆问一句,上面的意思是要将奴婢分到哪里去?”

    皇子们的侍妾往往还要再教导一阵,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忽然有这样奢华的待遇,几乎就是要去侍奉君王了。

    她也是怀春的少女,便是心内贪慕荣华,少不得好奇会是何样的男子与她行周公之礼。

    乘船入长安的时候那些花鸟使偶尔会哄这些好颜色的姑娘,将内廷说得天花乱坠,可实际上她至今都没见过圣上与几位皇子。

    侍候她更衣梳妆的姑姑还算和气,笑眯眯道:“娘子大喜,皇后娘娘特地赐恩,将娘子赐予景明观张真人,今日便是黄道吉日,娘子快瞧瞧这册子,省得晚间束手束脚的。”

    “娘娘要将我赐给张真人做夫人?”

    郑观音惊得才要站起身,肩膀却被身后梳头的姑姑摁住,“张真人听闻也有四十余岁,我……”

    “这自然是娘子的福气,”那姑姑瞧她挣扎,面上的笑意稍微敛起来一些,淡淡道:“虽说不是夫人,但娘子也是第一个娘娘赐给张真人的炉鼎,将来得了真人的宠爱,在西苑少不得有个女官做,照样威风。”

    “炉鼎?”郑观音想了想,面色忽然惨白,连反抗的气力也弱了,难以置信:“无名无分,那岂不是还不如妾?”

    郑观音头发都被她向后一牵,望着镜中的自己吃痛也不好发声,听身后的中年女官严厉道:“娘子的心气未免也太高了,可惜圣人与娘娘们都瞧不中你,留在内廷有什么好的,难不成等着赐恩,配内侍做个对食?”

    ……

    西苑景致较宏丽威严的禁庭更为秀美,绿阴满野,水佩风裳,悠扬钟声里偶尔杂了一两声啾啾鸟鸣。

    然而宫车雷雷,侍奉天子出行的御前内侍一个个却不得好过,连大气也不敢出。

    万忠更是郁闷,那画师新作与圣上珍爱有加的御笔仕女图不谋而合,然而圣上不喜反怒,不单单焚毁画像,还动了杀念,叫人取了鸩酒来。

    最后虽说毒酒又被追回来了,画像被救后还存了几片纸,外间一片风平浪静,但饶是紫宸殿内侍见识过圣人大发雷霆,为圣上更换便服、取药膏时也吓得战战兢兢。

    这原本便是摸不着头绪的事情。

    本指望到了西苑,这些道士能察言观色,悉心劝抚天子,结果他提前派内侍知会过景明观张真人,这老道士居然见了圣上仍能调侃,笑吟吟道:“因美而摧残佳丽,陛下实在是忍人。”

    “命定之说无非虚妄,”圣上指间仍有伤,淡淡道:“朕虽无情,到底也不欲作桀纣之君,何必枉伤无辜,且随她去罢。”

    张真人“唔”了一声,十分平和道:“陛下仁心。”

    他深坐敛眉,并不指望天子应答,又开始搞他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然而陛下今日既然出宫,便知命定不假。”

    不光是圣上没有再饮一杯茶的心思,连万忠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他随侍圣驾荣返,竟然听见低低悲泣。

    只是击节声响起,远处那一抹倩影即刻被拽着跪伏在地,若游丝一般的声音停歇,人也模糊看不清了。

    车壁忽而咚咚,负责驾车的官员连忙勒马,静听车内人的吩咐。

    万忠见车帘半卷,连忙打起精神凑近些,可圣上不过瞥了一眼,却将车帘又撂下来,“走罢。”

    这不过是路中小插曲,内宫多怨妇,宫人这样多,哪里没有委屈,内侍监也未曾放在心上,昨夜圣上忽而震怒,今日谁也不敢多言,反倒谨慎平淡地过去了。

    今夜恰好轮到万忠值夜,圣上晚间并无召寝意,用膳后看了几篇皇子们新作文章便沐浴歇下了。

    夏夜带着令人惬意的幽凉,万忠先随天子往大朝会,又去西苑走了一遭,午后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一时有些顾不得昨夜那位引起轩然大波的美人。

    他伺候圣上这么多年,起初不是不吃惊胆战,后来仔细回想,虽然有些地方想不通,但有一点却越发明晰。

    那位遭受无妄之灾的美人或许实则是奇货可居?

    然而还未待他想明,帐中似有翻身起坐的响动,他听到熟悉的轻咳,才敢近前。

    “现在是什么时辰?”圣上已然坐起来,目中一片清明,“怎么听不到敲暮鼓?”

    万忠见圣上问话,瞧了瞧外间不甚浓黑的夜色,心头疑惑一闪而过,平静答道:“回圣人的话,一更才至,奴婢以为敲暮鼓还早。”

    孰料话音未落,圣上竟吩咐外间的黄门入内,“备马,朕要去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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