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维夏,百卉俱开。

    京中茶肆酒坊近来流传着两件事:

    第一件是参知政事奚望自请外放,出任岱州刺史一职。离京那日是四月初一,数十位官员于城郊洗妆桥畔折柳相送。其中一部分是云学林一派的文官清流,另一部分则是邹泉一党的钻营之士,前者为朝中少了一位耿介中直之臣哀叹惋惜;后者为斗走一个碍手碍脚的政敌心中窃喜。众人虽各怀心思,面上倒都是一副言笑晏晏之态,一场送行酒喝了足足两个时辰,折柳诗都作了十八首,引得都中百姓纷纷围观,一时间传为美谈。

    第二件事便让人心中有些不大安泰了。说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张超涉绑架勒索,被锁拿下狱,不知怎的又牵出了军中贪腐案,一本青云册在坊间传了好几个版本,看客们义愤填膺道“贱民淌血汗,狗官筑金泉”,数百位太学学子于宣德门外跪请陛下应民心之所请,严惩国之蠹虫,还政治以清明。永康帝迫于民愤,命太子全权负责此案,彻查严办。

    军中朝上风起云涌,东府里却自成宁静天地。

    云筝和宗不器的事被栖香翠黛撞破,原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唇舌解释,谁知两个丫鬟只是震惊了一下下,便接受了此事,速度之快令云筝愕然。

    翠黛的解释是:“少爷对小姐宠的,恨不能含在口里,捧在手上,心头血一般。如今这名分变了才合理,瞧瞧哪家哪户的外姓兄妹是如您二位这般相处的?”

    云筝心里泛起甜意,嘴上却不甘道:“你们怎的尽说哥哥宠我?难道我对哥哥不好吗?我也很宠他,含在口里、捧在心上……心头血一般……”

    越说声音越小,一面羞赧,一面想自己做过什么对哥哥好的事,竟一样也想不出来,反倒是一言不合甩脸子闹脾气抓挠人……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云筝捂着脸趴在床上,叽叽咕咕自言自语。

    栖香走过去,将她扶坐起来宽衣,打趣道:“小姐这话不该和我们说,得让少爷听见,不知有多开心呢!”

    云筝羞恼地转头横她一眼:“你们就敢笑话我,到了哥哥面前,顺服得什么似的。”忽而记起哥哥方才的“暴行”,鼓着腮帮子想生气,可是气不起来,反而开始担心他的伤口有没有被自己撞到,“翠黛姐姐,你一会儿去前院问问,哥哥有没有好好喝药,伤口疼不疼。”

    很快又补了一句:“别说是我让问的。”

    哼,她还没有闹完脾气,不能让哥哥太得意!

    时隔多日终于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自家床上,又被萌动的春心搅扰得人定时分才睡着,云筝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翌日睁眼时,太阳已经升至东南方了。

    梳洗好了便往前院跑,在院中遇上小风,笑盈盈地打招呼:“小风哥哥,怎么这几日都没见你?”

    小风回道:“少爷吩咐小人住在营中,今日是来送军中消息的。”

    “哦,”云筝正要离开,突然顿住了脚,指着小风手里拎的盒子,“你拿的是什么?”

    “这是福叔吩咐我带给少爷的。说是这两日有几位朝臣亲自登门道谢,顺便探望少爷,府里都挡回去了。他们带了谢礼,盛情难却,福叔便挑了些不贵重的留下,便是这些。”

    云筝兴冲冲地打开盒子,里面有茶叶、书画、砚台还有几样糕点。正好饿了,拿起一块糕点便往嘴里塞,边吃边和小风一起往正房走。

    “哥哥——”提裙跑进屋,往床边瞧了一眼,“哎呀”一声惊叫,随即竖起手掌挡在了脸侧。

    宗不器正在换药,上身大半光裸,闻声瞟了一眼门边,唇角翘起,掩了掩衣襟,吩咐东来和小风:“你们先出去吧。”

    小风将盒子放在桌上,和东来一起走出了屋子。

    “过来。”

    声音简短有力,带点笑意。

    云筝磨叽了一会儿,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床边挪,手仍然挡在脸旁。

    宗不器快速理好衣袍,坐在床边盯着那个精怪的小丫头,待她蹭到身前,一把拉下手臂,如愿看到了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将她带到腿上坐好,抬手抹掉唇角的糕点碎屑,低声道:“羞什么?以前给我上药的时候还少了?”气息就在她的唇边。

    云筝顿时脸更红了,简直要冒热气了,嗫嚅道:“以前是以前,如今不一样了呀……”

    “哦?如何不一样?”

    云筝躲着他的视线,眼珠滴溜溜乱转:“以前哥哥是菩萨,如今……下凡了。”

    宗不器蓦地笑出声来,捧起她的脸面向自己,抵着额头蹭一蹭:“鬼丫头!”亲一口殷红小嘴,“去吃早饭。”

    提起吃的,云筝忽然想起进门前的事了,忙挣脱下地,跑到桌边:“哥哥,有人给你送谢礼,这糕点口味甚好,你也尝一尝,”说着拎起一包糕点,视线扫到下面的一个信封,“咦,这是什么?”

    “什么?”

    宗不器抬腿走到桌边,云筝已将信封拆开来,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张散发着幽香的桃花笺。

    云筝只扫了一眼脸便沉了,待看清信末署名“杜氏瑾娘敬呈”时,已经气得想打人了。

    其实那信中并未有出格言辞,无非是仰慕侯爷威名,感激侯爷相救,大恩无以为报,盼侯爷身体康健云云。

    只是那娟秀字迹中一股缠绵之态,加上这粉红色的桃花笺,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中情意。

    云筝将那花笺一掌拍在桌上,虎着小脸转头,杏眼瞪得圆溜溜,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宗不器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正欲开口,便听云筝气呼呼道:“哥哥怎的处处留情!”

    这真是冤枉死他了。

    宗不器好笑地看着她:“我哪有处处留情?”

    云筝拿起那花笺,举到他面前:“你只说,认不认识这杜瑾娘!”

    宗不器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他也不恼,哄道:“她是杜怀之妹,之前因杜怀醉酒,送他回家时见过一面……”

    “还说过两句话!”

    云筝抢了他的话,宗不器不由一愣:“你如何知道?”

    “我不仅知道她!我还知道醉西施的掌柜娘子,知道楼夫人锦缎庄的周月茹,知道太学博士家的吕慧姝!”

    宗不器皱眉:“你让人跟着我?”

    云筝一气之下说漏了嘴,回过神来顿时又惊又悔,觑一眼他的神色,原本想弱下来的声势登时又粗壮了几分。

    她还生气呢,他竟然敢皱眉?!

    双手叉腰,昂着小下巴,气哼哼道:“对!我就是跟你了!”

    宗不器板着脸:“云筝,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我还不喜欢你拈花惹草呢!”

    宗不器眉皱得更深了:“我在和你说跟踪一事。”

    云筝张口便怼了回去:“我在和你说桃花笺之事!”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当面冲哥哥大呼小叫,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和以前身份不同了,如今是有权且应该同他生气的!

    二人视线相触,一个眸色深沉,一个眼中燃着火星子,一时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渐渐地,云筝在他的逼视下有些泄了气,忍不住想缩回以前的壳子里去,却怎么也不甘心,乌溜溜的杏眼眨巴眨巴,忽然“哼”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云筝和宗不器吵架了。

    这是栖香和翠黛私下分析出来的。

    早上才眉开眼笑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就俏脸沉沉地回来了,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叫也不开门,不用问,只能是二人闹了矛盾。

    栖香和翠黛有些诧异,一向只要小姐生气了,少爷都是当时便哄好了,很少会闹到堵着门不让人进的地步。虽如此,二人却也不太担心,反正少爷不会让小姐气太久的,看着吧,不出一炷香就亲自来敲门了。

    于是丫鬟们淡定如常地做事,却没料到这一回的架吵得非同寻常,直到午时,东来过后院来传话,让小姐好好吃饭,宗不器却没有出现。

    栖香和翠黛顿时慌了神,拉住东来问:“少爷怎么不亲自过来?”虽说身上有伤,但从前院到后院这几步路不至于走不了吧。

    东来道:“我也不知,少爷半晌时吩咐我,午时过来劝小姐吃饭。”

    “那少爷呢?”

    东来挠头:“我没看见啊。”

    “没看见?”栖香皱眉,“难道少爷不在房里?”

    东来老实点头:“不在。连叔也没看见少爷。”

    栖香和翠黛对视一眼,各自满头问号。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这才刚养了几日,就出府了?

    问题有点严重了。

    栖香和翠黛商量后决定,暂时不把这个消息告诉云筝。

    这头还生着气呢,那头转眼就撇下人自己出去了,要是说出来,只怕云筝更气了。

    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呢?二人叹了口气,继续去敲门劝解了。

    云筝从早上等到中午,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只等着哥哥来哄她,她就会顺着台阶下来。

    谁知宗不器一直没出现,云筝连午饭都没心情吃,饿着肚子,委屈巴巴地趴在床上,一边捶床生气,一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哥哥都不愿意见她了。

    哥哥一定是觉得她无理取闹,生了大气,才会这么久都不来看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他终于发现,她不是一个值得他喜欢的人,所以打算不要她了吗?

    一想至此,云筝有些慌了神,再管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跳下床就往门边跑。

    好不容易才追到手,如今不过犯了点小错,他不能不要她。

    云筝委屈地红了眼圈,刚迈出门,便与迎面而来的宗不器撞了个满怀。呆了一瞬,猛地伸手抱住他,闷声道:“哥哥,我错了。”

    宗不器愣了,他拎着一大堆东西,两只手都占着,没办法抱她,只好偏头蹭一蹭额角,轻声道:“先让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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