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紧闭着,云筝跑到门前忽地顿住了脚,心里一面担心爹爹的病,一面又害怕爹爹责怪自己,默默徘徊着,竟有了近乡情怯之感。

    “筝儿吗?快进来!”云学林在门后喊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云筝登时红了眼圈。宗不器拉着她的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云学林坐在书案之后,笑得一脸温和,仿佛他们只是出去串了个门,并未走远。然而,鬓边新添的几捋银丝,却又明明白白昭示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云筝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哽咽道:“爹爹,你怎的又生病了?你还好吗?”

    云学林抬手遮唇,轻咳两声,笑道:“无妨,还是老毛病,每到变天时总要咳几天,如今已好多了。来,让爹爹看看,”伸手拉开她,仔细端详,“我的蛮蛮……长高了,也瘦了,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宗不器撩袍在地心跪下:“叔父,侄儿未照顾好云筝,还差点弄丢她,请叔父责罚!”

    云学林站起身,拉着云筝走过去,倾身扶起他:“这丫头一路上定然没少惹麻烦,如今都平安回来便好。”

    “才不是!”云筝皱皱小脸,立刻恢复了本性,“我这一路也帮了不少忙,还救了很多人呢!是不是哥哥?”

    宗不器抿唇轻笑。

    “哦?”云学林兴味盎然,“来,说说都救了哪些人?”

    云筝便从石州息风堡开始,说到交州青虎关,竹筒倒豆子般将一路见闻吐了个干净。

    云学林认真听着,面色越来越沉静,良久长叹一声:“我大启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内中虚空,积重难返啊……”

    云筝见爹爹发愁,便岔开了话题:“爹爹,陛下还生太子殿下的气吗?”

    云学林摇了摇头:“爹爹也不知道。”

    九华宫偏殿。

    永康帝大病初愈,面上犹带病容,拥被坐在龙床上,望着跪在殿中的纪承嗣:“听闻你刚入交州,便快马赶回了?”

    纪承嗣回道:“爹爹龙体有恙,儿子忧心如焚,是以昼夜疾驰,回来侍疾。”

    这种寻常人家的称呼,令纪明昭有一瞬恍神儿,片刻后淡声道:“起来吧。”扫见他面有脏污,不由皱眉,“怎么这幅样子?”

    纪承嗣忙又跪下:“儿臣在京郊历了一场刺杀,还未及梳洗,请父皇恕罪。”

    “何人所为?”

    “一群死士,先纵火,后拔剑……”声音顿了一顿,“不知是何人指使。”

    谁会在陛下病重时急于对太子下手,答案不言自明。

    纪明昭沉默片刻,下了床,慢慢走到纪承嗣身前,伸手扶起他:“你出京七个月,发回的每封奏报朕都看过了,你做得很好。”

    “儿臣不敢居功,唯愿父皇洪泽庇佑,我大启百姓安居乐业。”

    纪明昭端详着眼前这个身高超过自己的年轻人,头一次意识到,他已经老了,再开口时声音便带了几分倦怠:“你长大了,日后多向太傅学习治国之道。”

    纪承嗣悄悄抬眼,似在辨认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一瞬后垂眸道:“儿臣不才,怕有负父皇期望。”

    纪明昭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回龙床,背影瘦削,明黄寝衣显得空空荡荡,边走边道:“昨日朕梦到了你母妃,她求朕好好照顾你……”神色略显寂寥,声音也低了下来,“她已久不入朕的梦了。”

    纪承嗣眼眶泛红,极力忍着情绪道:“母妃也在记挂父皇。”

    纪明昭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也下去吧,让太医看看是否有伤。”

    “是,儿臣告退。”

    一场君臣之怒,终在父子之间消弭于无形。

    病好之后的纪明昭,和以往似乎有所不同了,他并未惩治那位当廷指责的言官,每日上朝也不多言,少了几分锋芒和自矜,多了平和与疏懒。他甚至同意了云学林和奚望提出的“政令改革十策”,还命奚望全权主导此事。

    御史台的言官和皇帝之间心照不宣,谁也未再提起苏蒹,一场风波就此悄无声息了。

    数日后,纪承嗣出宫来探视云学林,恰逢奚望也在。三人在书房内对坐,说起‘政令改革十策’,纪承嗣问:“为何要改革呢?”

    云学林没有急于解答,反问道:“殿下可知,我大启如今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什么?”

    纪承嗣想了想,试着答道:“我在州内巡查时,见百姓生活并不富庶,边关一带的贫户甚至卖儿卖女度日。”

    “殿下说的不错。民生凋敝,国库不丰,问题的根本在一个‘冗’字。目下朝廷领取俸禄的宗室及官员共计一万三千余人,比太宗一朝时增加了近五千人,尸位素餐者众,而库银却有限,便要往赋税上做文章。”云学林见纪承嗣听得认真,心下赞许,面上更加和悦,“殿下巡州之时,可有考察地方兵力?”

    纪承嗣道:“各州兵士充足,尚看不出有何不妥。”

    “朝廷如今在册兵士共有一百二十万人,比太宗一朝多出三十万。兵士不屯田不生产,只靠朝廷俸禄给养,养兵花费便是一笔巨资。政令改革要做的,便是裁撤冗余、减少朝廷花费,同时增强战力,消除积弊,改善民生。”

    纪承嗣消化了一会儿,点点头:“父皇命我向二位大人学习,还望日后不吝赐教。改革政令推行,便有赖二位了!”

    “臣等必定全力以赴,不负殿下和陛下所望!”

    正事说完,纪承嗣问奚望:“东流的伤养得如何了?”

    奚望笑道:“禀殿下,那小子皮糙肉厚,无大碍,此刻怕是正拉着宗家贤侄练剑呢!”

    “二位大人安坐,本宫去看看。”

    纪承嗣走出书房,云学林命侍女将他引至后院。

    走进院中时,奚东流和宗不器打得正酣,刀剑铿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云筝和采薇背对垂花门站着围观。

    云筝兴奋异常:“奚东流,你赢不了我哥的!”

    采薇则满面忧恐,口中不住地劝:“哥哥,你快停下吧,臂上有伤,怎好又动剑……”

    眼见一剑劈来,采薇急急后退几步。

    恰好纪承嗣走近,采薇不防身后有人,他也来不及躲避,于是两人撞在了一处,采薇的脚,结结实实踩到了纪承嗣脚面上。吓得脱口惊呼一声,差点摔倒。纪承嗣急忙伸手,从背后托住了她双臂。

    采薇惊魂未定,盯着臂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瞬间回过神来,急忙挣开向前跨出两步,正待转身,忽听背后之人道:“看来奚姑娘和本宫犯冲。”

    纪承嗣第一次遇见采薇,两人便撞过一回,第二次她失足将自己撞进水中,如今这是第三次了。想至此处,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采薇转过身来,见是太子,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当即跪下道:“殿下恕罪!小女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冲撞了殿下……”

    纪承嗣本是玩笑,没想到采薇当真了,随手虚扶一把:“无妨,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起来吧。”

    宗不器和奚东流此刻已分出了输赢,云筝欢呼着跑去抱住宗不器的手臂,冲奚东流皱鼻子:“哼!我就说你赢不了哥哥!”

    奚东流将剑扛在肩上,一脸愤愤。

    三人一同走到太子身前见礼。

    采薇掏出绣帕帮奚东流擦汗:“哥哥,出门前阿娘是如何说的?不让你动武。你这伤是不是不想好了?快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

    奚东流大大咧咧摆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莫大惊小怪。”

    纪承嗣见采薇神色关切,一双丹凤眼含嗔带怨,不由笑道:“奚姑娘莫怪,你哥哥是因本宫才伤的,本宫稍后便命人将上好的伤药送至府中。”

    采薇心中一惊:“我不是怪殿下……”说着便又想跪下请罪。

    纪承嗣似是料到她会跪,及时伸手拦住了她。

    采薇微微抬眼,见他面上含笑,一副光风霁月的仁人君子之姿,忙垂下眼睫,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面上悄悄飞红。

    宗不器将纪承嗣引至屋中坐定,问:“殿下今日为何会来?”

    “本宫此来一为探望太傅,二来也为邀请诸位参加今年的万圣节宴。”

    往年的万圣节宴只邀请朝廷重臣参加,因宗不器和奚东流此次巡州护驾有功,永康帝特下口谕,今年的寿宴,云府和奚府家眷也可入席。又因皇帝大病初愈,晚间不宜饮酒耗神,便将时间改在了中午。

    十一月二十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天虽寒,街市上行人却往来不息。

    巳正,云学林带宗不器和云筝进宫。

    云筝是第一次参宴,难免对各处都好奇,一路缠着云学林问个不停,还对宗不器道:“哥哥,我曾说让爹爹带我们进宫看灯,你还记得吗?如今不就实现了?只是今年的寿宴是在白日,怕是看不到好看的灯了。”说完嘟了嘟嘴,面有憾色。

    宗不器骑在马上,看着她笑道:“晚间带你去咸通馆观灯。”

    “真的?!”云筝顿时一脸喜色,从车窗伸出双臂,“哥哥,我要骑马!”

    “天冷,好好待在车中。”

    云筝扁嘴:“哦。”

    然而,云筝最终没有去成咸通馆,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希望今日没有进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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