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世离谷的沿途,风景绝美,只见那山林崎岖,层峦叠嶂,延绵不绝。于是,一时兴起的枯荷,便邀松文开始了一场穿梭丛林的御剑较量。

    角逐开始没多久,枯荷一马当先,轻轻松松把对手甩在了身后。

    这片山陵广阔无垠,即便身后的松文已然消匿在枝繁叶茂中,枯荷依旧是头也不回,一路向前狂奔,只顾自己尽兴。等他想起要停步回望时,才发现两人已经彻底走散。

    没了松文指引前路,枯荷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数天后,他歪打正着,来到松文曾提起过的那条裂谷前,于是他沿着裂谷一路搜寻,终于找到了世离谷的入口。

    接着,枯荷不假思索地破入了结界。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松文当初也是这般光明正大走进的世离谷。殊不知,这片被结界笼罩的谷地村落,八百年以来,不曾有外族人踏入。

    五年前,松文孤身一人来到谷底,守在村口数月,才等来一位三生族女童。

    那一天,女童私自离村,去村口不远处的梅花林中玩耍,在这里,她遇见了生平中第一位外族者。

    此时虽已近立春,谷中仍有飘雪。而这名外族男子,安静地端坐于梅花树下,他双目紧闭,神情淡然,冰霰轻轻飘落一身,染白了他的鬓发与眉毛。

    这美如画的景象,让女童望出了神。

    女童不过十岁,天真懵懂,对谷外的世界充满好奇,自然也对眼前的外族之人充满好奇,可她断不敢贸然上前。

    察觉到动静,松文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女童的视线。望着那深邃坚毅的眼眸,女童一下子慌了神,愣了片刻,才想起转过身,拼了命地往村里逃。

    她一路狂奔,直到穿回结界之内,才敢停下。待到喘息稍微平复,她回望结界之外,忽然疑惑起来。

    “他并无追我,我为何要逃,外族之人,当真如村民所言那般可怕?”

    此后,女童每日都溜出村,来到这片梅花林,远远地观察这位外族人。大部分的时候,对方只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乍一看去,宛如坐化了一般,都不知是死是活。

    偶尔,他会拿起身旁银剑,轻轻拂去落在上面的积雪,端详许久。

    奇怪的是,这人身上明明揣了两把剑,一把黑,一把银,然而他每次拿起的,总是银色的那一把。

    女童不禁暗道:“看着都是好宝贝,怎么这般偏心。”

    见这人不吃不喝,女童怕他突然饿死,便从村里带出干粮,趁对方闭眼休憩之时,悄悄将食物放在他跟前。

    其实,松文也没睡着,他只是怕吓着对方,才没吭声。

    有一次,他没忍住,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果不其然,那女童吓得花容失色,她尖叫一声,撒腿就跑,结果雪地湿滑,没逃几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疼得她动弹不得。

    松文走到她身边时,女童哇的一下就哭了。对于三生族孩童而言,异族者仿佛是洪水猛兽,张口就能把人吃掉。

    然而松文只是蹲下身子,静静地望着女童,什么也没做。他神情平和,沉稳内敛,与想象中的洪水猛兽,实在是相差甚远。

    女童痴痴地望着他,忘记了哭泣。

    见对方平静下来,松文才开口道:“可有摔伤?”

    女童摸了摸方才摔疼的部位,感觉并无大碍,便缓缓地摇了头。

    “嗯,地上凉,起得来么。”

    说着,松文向自己伸出了手,女童迟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对方掌心上,缓缓从地上爬起。

    站稳身子后,女童依旧抓着对方的手,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说话。

    少顷,松文道:“以后小心点。”

    女童脸一红,连忙把手抽回,藏在背后,又后退了两步,道:“你是谁?”

    “江粼。”回答脱口而出后,松文顿了顿,又道:“我叫松文。”

    女童歪了歪头,不懂为何名字也能答错,便道:“是江粼,还是松文?”

    迟疑片刻,松文回道:“都行。”

    “你是怪人。”女童撅起了嘴,“我只有一个名字,叫般若。”

    松文点了点头,道:“般若,你是三生族人?”

    般若也点了点头。

    松文拱手,微微鞠躬道:“我有一事相求于三生族,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向谷中族人传告一声?”

    般若皱起眉头,不假思索摇头道:“村里的人,都讨厌外族者,不会搭理你的。”

    松文表情一滞,又道:“那你为何搭理我?”

    般若一怔,随即脸蛋变得通红,她害羞地跺了跺脚,气呼呼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怕你饿死。”

    松文垂眸,神情随即暗淡了下去,他转身走回梅花树下,不再言语。

    他的性子,从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威逼利诱。既然已明目张胆地在村口守了数月,族中之人依旧无动于衷,那便真的是不想与外界有任何瓜葛。

    见他背影落寞,般若有些难过,便道:“你所求之事,说给我听听。”

    松文回眸,举起手中彼岸,淡淡道:“我想知道,此剑主人的过去。”

    般若望着松文,张口欲言,又犹豫不决,琢磨半晌,她似是豁出去一般,坚定地道:“我帮你。”

    闻言,松文有些诧异,他并无料到,一位十岁的女童,竟有窥探记忆的神力。

    对于三生族遗民的现状,他是略有耳闻的。

    自从失去三生石,三生族人的天赋一代一代地衰亡,百年后的今天,多数住民已经完全丧失了窥探天地记忆的能力。

    般若父辈一族的血脉,乃现存族民中三生之力天赋最强。再加上般若天生灵力极高,还未成年,窥探记忆之力便早早觉醒。也因如此,村中族人特别忌惮她,担心她那过强的天赋,会再次为三生族民招致祸端。

    般若父母早逝,从小无人照管,又因其自身天赋,被视为异类,遭尽族人白眼,她时常感到孤独,虽想逃离这个底谷,却又害怕一人面对未知的世界。

    遇见松文后,她第一次尝到被人需要的滋味。

    原来,自己的天赋并非只是诅咒。

    每日,她都会在田里偷摘蔬果,送到松文身边,再助他窥探彼岸剑灵记忆。

    本来,般若只需触碰有灵之物,便能轻易窥得记忆,之后,她只需转述脑中所见,便能将过去之事,逐一告之。然而松文坦言,他希望最终窥得记忆之人,只有自己。

    般若为难地抓了抓脑袋,道:“神神秘秘的,还不让我看难不成这记忆里,有藏宝图?”

    松文笑了笑,温声道:“藏宝图应该没有,只是我怕你看了,会难过。”

    那一抹难得一见的笑容,耀眼无比,恍得般若六神无主,她没再反驳,当即开始捣鼓解决之法来。好在她天资聪颖,不出几日,便悟出了新的窥探之术。

    此法的诀窍,是将三生之力,连同自身灵力一同注入彼岸,直至灵力溢出,便能将记忆具象于眼前,让在场之人身临其境地见证剑灵经历过的一切。如此一来,施术者本人只需闭上双目,便不会看见任何记忆的画面。

    “可是就算闭眼不看,单听他们的对话,我大概还是能知道发生了何事呀。”

    松文皱起眉头,沉思片刻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禁声符咒,递给了般若。

    只见那符纸上,画着般若从未见过的符箓,她欣然接到手中,一脸新奇地道:“这是什么?”

    松文弯起嘴角,捻起一张符纸,贴在了般若脑门上。般若本还以为松文在戏弄自己,可当她发现周围的鸟叫虫鸣之声都消失不见后,她惊喜地跳了起来。

    “外世的符纸太有趣了!”

    于是,春分之时,雪水化尽,万物苏醒,百花盛开,松文终于看见了回忆中的重晚晴。

    然而,此法需不断地具象化记忆,造出能呈在眼前的幻象,因此所耗的灵力巨大,每天只观上一小部分的记忆,般若便会耗尽法力,不得不停下歇息,隔日再来。

    有一天,般若问道:“江粼哥哥,你最想看哪一段记忆?”

    松文想也没想,回道:“都想看。”

    般若道:“方才我偷瞄了一眼,眼下那剑主与我差不多大,这还有好多年没看呢都不知要看到何年何月。”

    松文一脸歉意,道:“抱歉是我疏忽了,你若觉得每日陪着我太无趣,我们大可不必看得过于仔细。”

    般若连忙摆手,摇头道:“没有的事!能和江粼哥哥在一起,我很开心,比呆在村子里开心多了!”

    松文柔声道:“嗯,忍一忍,看到十六岁那年便好,再那之前,辛苦你了。”

    般若没有多想,脱口而道:“为何是十六岁?”

    松文垂头,没有回话。

    即便施法窥看记忆的时候,般若不能听也不让看,可每当看到松文沉浸在彼岸记忆中,偶而露出开心的神情时,她的心情也会随之雀跃。

    法力耗尽的时候,般若便会缠着松文,让他讲关于外世的故事。

    眨眼间,一年过去,下个春分迫近,彼岸的记忆,也来到了重晚晴十六岁的那个年头。

    虽然松文没有多言,但般若看得出来,他观看记忆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她读不懂的沉重和懊悔。

    对于彼岸剑主的过去,般若愈发感到好奇了,有一次,她偷偷掀开了脑门的禁声咒,听到了一个男人在嘶吼。

    “我没有想杀翊儿!”

    单单听到一个“杀”字,般若已被吓得一颤,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忍不住睁开了眼。此时此刻,她身处于一个空旷的石洞里,洞里有两人,怒目相对,皆是满面怒容,双目赤红。

    “他是我最信任的弟子!他怎么可以背叛我?!”

    虽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对话,但般若知道,其中手持银剑的女子,是彼岸剑主,而另外一位,似是女子的父亲。

    “父亲,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若你愿解开阵法的封印,我便倾尽全力,将所有怨魂送去往生”

    般若只觉气氛剑拔弩张,生怕这对父女厮杀起来,当女子跃上彼岸,飞出山洞时,般若终于松了口气,随即,眼前幻象随风飘散,她又回到了梅花林间。

    “啊”般若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灵力耗尽,她转头看着松文,讪讪地道:“江粼哥哥今天,只能看到这儿了。”

    松文已然把头埋进了手中,般若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等到他说一句话。

    三生族人常说,窥探不属于今世的记忆,便是触犯了禁忌,而触犯禁忌之人,将会遭到报应。

    从前般若不知何为犯禁,看到此刻的松文,她却忽然懂了。人生短短数载,也难不留一丝遗憾,而前世的遗憾,更是无从弥补。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慌,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她连忙挪到松文身边,轻轻地拽了拽对方的袖子,低声道:“江粼哥哥,剩下的我们不看了,好不好。”

    若真要遭报应,她宁愿遭报应的是自己,也不能害了松文。所以,她不想让对方继续陷下去。

    松文低头望着般若,勉强挤出微笑,道:“没事的,很快就结束了。”

    见对方眼神依旧坚毅,般若咬了咬牙,选择了继续坚持。

    重氏灭门的那个雷雨夜,般若撕去禁声咒,睁大着双眼,紧抱松文臂膀,与他一同见证了彼岸剑主的最后。

    一切结束的时候,般若哭成了泪人,她情绪失控地扑到松文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是剑主姐姐的朋友对不对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该让你看到这些”

    松文的身子也在发颤,他轻抚着般若的头,低声安慰道:“看不看,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般若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你的遗憾怎么办?”

    她抬头望向松文,只见对方泪光闪烁,嘴角却挂着微笑。

    “般若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彼岸认了主。”

    “认主?”

    般若不曾使用过兵刃,全然不明白此话何意。

    只见松文情绪激动,嘴唇微颤,他猛然举起彼岸,抽出细长银剑,对其注入大量灵力,下一瞬,寒风四起,冰屑冻结剑身,一路袭上其掌心,刹那间,彼岸冻伤了他指尖。

    这一幕,把般若惊呆了,而松文却在笑。

    “彼岸剑主,还活着,他回来了。”

    前世已然无法改变,万幸的是,今世的他还有机会。倘若剩下的日子里,能弥补前世的遗憾,那么眼下承受的一切记忆,都是值得的。

    离开世离谷的那天,般若央求松文把自己也带上。

    松文琢磨片刻,对般若道:“若你有决心,即便没有我,你也能走出世离谷。若走不出,那或许是你还未准备好。”

    说道此处,他停顿片刻,温柔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道:“你可准备好了?”

    尽管般若舍不得与松文分开,她还是难过地摇了摇头。

    外世虽精彩,却也险恶,般若自知修行不足,即便出了谷,没有自保之力的她,只会为松文带来困扰。

    依依不舍地送走松文后,般若回到村里,每日努力修行,逐渐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子。

    四年后的这天,世离谷忽然陷入一片慌乱,听闻结界被破,入侵者袭击村民,般若毫不惊恐,反是心中窃喜。

    验证自己修行成果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从厨房抄起个锅铲,欣喜若狂地朝田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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