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氛围归于一种沉默的尴尬。
温墨视若无睹,只又拿起了银色汤勺,继续喝那一碗浓汤,晨光背着他洒在其他人身上,清晰与模糊,光与暗,这让他看上去像是故事里卑劣阴暗的恶人。
赵岚朝着商辛渐使了个眼色,商辛渐会意,与温意低声说了几句,温意面上虽是不情不愿,却还是站起来跟着商辛渐出去了,门重重地砰的一声关上了。
赵岚让孙妈带了小儿子下去,等餐厅里只剩下了三人,赵岚声音软了下来,“小墨,你也知道,温氏这些年并不好过,年初更是裁掉了不少人,又因着物资断供风波堆进去了不少钱,你一年多没回家,不知道咱们家现在的光景,那一千五百万,说老实话,一时半会儿肯定拿不出来的,但我保证,等温氏的情况好转,这一千五百万加上利息肯定给你补上。”
温墨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喝那碗汤。
赵岚用手肘碰了碰温从戒,温从戒终于沉着脸开口了,“一千五百万不是个小数字,你至少得给我们点时间筹集。”
“是啊,”赵岚忙接着说,“一家人,总不至于为了迟个几天计较是不是。”
温墨仍还是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汤,像是那汤极其美味似得。
“小墨……”赵岚试探性地叫了声。
温墨终于放下了勺子,他抬起眼眸,唇角勾出一个不明意味的弧度:“一千五百万,换一张联邦军需供应资质的牌照,这笔账,换任何一个人来算,都是一笔好生意,怎在父亲母亲这儿变成了我强买强卖了呢。”
赵岚几分心虚,别开了目光,温从戒的脸色却愈是黑沉。
温墨一哂,淡淡道:“也罢,不为难你们,不做了便是。”
他站了起来,微微一躬身,“谢谢你们的招待。”
话毕,利落旋身出了去。
温从戒大急,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赵岚的动作比他更快,立刻上前抓住了温墨的手臂。
“小墨!等等!”
温墨冷冷地盯着小臂上的手,赵岚僵了一下,讷讷地将手收了回来,她吞了吞口水,声音带了哀求:“别走,是我们糊涂了。”
她的笑已经有些勉强:“你真急着要这一千五百万,我们砸锅卖铁肯定给你凑出来——”
她低声又恳切,显然是第一个认清局势的人,她望着温从戒,轻微摇了摇头,温从戒铁青着脸,将暗红的嘴唇抿得死紧。
在赵岚再次出声前,他终于泄气一般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低低地朝着手机那头交代了几句。
待放下了手机,他一忍再忍:“钱,明早会到账,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他推开椅子,迅速起身,黑着脸大步往门外迈去。
砰——门发出了今日第二声巨大的轰响。
温墨侧眸看着那微微震动的门牒,半晌,乌突突笑了,“那谢谢父亲母亲了。”
他继续坐了下来,随手掰了一小块法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母亲放宽心好了,这张牌照价值几何,你们心里最清楚不过,到底是谁得了便宜我们彼此也明白,不过我也不打算计较那么多,谁让我也是温家的‘儿子’呢。”
他将手中剩下的大半片法棍丢回瓷盘,抬眼看着赵岚,“是吧,母亲。”
他极其温和地笑了。
温墨的皮肤带着一点不健康的冷白,这抹笑更让他平添上了几分阴柔的味道,这叫赵岚的脊背无端端起了一丝丝冰冷的感觉。
那一瞬间,她的脑际无端浮出那个住在地下室的瘦小孩子的影像——他跪在地上,抓着她的手,苦苦祈求。
那是他么,赵岚想,为何这些记忆一点也无法与眼前之人联系起来?
她生出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她第一次发现,或许她从来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人——从她自孤儿院带着他回温家始,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温墨,并不是温家的儿子,准确来说,是在三年前,他从一个温家的佣人身份变成养子,而后代替她的亲儿子温意送进了霍家。
这一切要从一次意外怀孕开始说起。
当oga的社会功能性被科技所取代,oga族群几乎已经被主流社会定义为该被淘汰的人类,为了避免生下oga,备孕的夫妻会提前半年去人口选育中心登记,经过一系列的身体检查以及基因筛选,中心的人工子宫将会给他们孕育一个心仪的孩子。
但凡事总有意外,身为女性alpha的赵岚居然意外怀孕了,她虽然有子宫,但alpha怀孕的概率几乎与中彩票一样低,或许是因为这点宿命的意味,所以即便有生下oga的可能性,赵岚还是选择继续生下这个孩子。
温意出生后,医院按规定做了检测,断定他分化后100的概率是个oga,这对于温家来说肯定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或许是十月怀胎的共同血脉维系,又或许是温意长得粉圆可爱,赵岚纵然是千般反感oga,但对着自己亲自生育的孩子倒是一日比一日喜爱。
这并不难以理解,人类的情感就是这么矛盾且自洽。
温墨的出生与温意一样,也是源于一次意外的怀孕。但不同的是,温墨的母亲是个用身体讨生的oga楼凤,等楼凤发现怀孕的时候孩子已经太大了,联邦的心跳法案不允许堕胎的存在,去黑诊所也要一大笔钱,所以楼凤也只能继续怀着讨生活。
温墨是在九个多月的时候,于母亲的一场交易中提前发动的,恩客看着一床的血迹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最终还是好心的房东送她去了急诊,不幸的是,她生下了温墨后便因大出血去世了。
温墨便这么被送去了孤儿院,孤儿院这种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圣地,资源有限的环境中的小孩也并不意味着天真无邪,尤其是oga孤儿,无人愿意领养他们,却足以吸引一批像野兽一般围猎的特殊爱好者,温墨的孤儿院时光大概算不上好回忆。
好在七岁那年,温墨终于离开了那座黑暗丛林。
因为温意。
温意在五岁那一年生病了,生得是一种特殊的血液疾病,需要持续的输血,这当然并不难对付,但问题是,温意血型特殊,是极为罕见的rhnull血型,在人群中的比例不超过十万分之一。
是的,就是那样刚好,温墨就是那十万分之一的之一。
他被温氏夫妇带了回去,从此成了温意的血袋。
温意的病情反复发作,温墨也就三天两头被赵岚带去医院,好些次,温意从病床上下来了,但温墨却下不来了,病床上的他浑身惨白的吓人,双目发直,赵岚都要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但或许是贱命难断,温墨很顽强,居然一次次地活了下来。
说到底,赵岚并不是一个坏人,她也是生育了一个oga的母亲,看着这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她多多少少生了些歉疚,何况温墨每次去医院都很乖,从来不哭不闹,瘦巴巴的青白的脸,占了一半脸的大眼睛,怯怯往医生手上的针头一看,安静地伸出了手臂,露出他满是针眼的肘弯。
渐渐的,温意的病情稳定下来,等到十六岁,他的病情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赵岚也慢慢地对温墨好了起来,甚至不顾温意的反对,让他跟着一起去上昂贵的私学。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温墨慢慢长大了,发育期抽条过后,他长得愈发得漂亮,去家里的客人的目光越来越多集中在他身上,包括温家的男主人温从戒。
这让赵岚生了一些不安的心思,但后来证明,她误会了她的丈夫。
一日,温从戒把温墨叫到了书房,出了书房温墨几乎是泪流满面跪在赵岚面前,祈求赵岚不要让温从戒将他送给那个有性虐癖的商会老会长。
“太太,”他抓着她的手,苦苦哀求,“我会一辈子好好侍奉太太的,求您。”
赵岚第一次见他哭得这样可怜,不由也起了些怜悯的心思。于是她去找了丈夫,略有些不满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然而丈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份意向合同推到她面前。
战争爆发以来,联邦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他们已经快要支撑不起目前体面的生活,而那份合同上的金额足以让他们几年无虞。
赵岚沉默了,她因为当了一只oga的母亲,让刚硬的心肠软和了不少,但生活还要继续,牺牲一个略带愧疚感情的孩子,用来保证她家庭的富足体面,并不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她想,她对他挺好的,温墨应该识相些,不该让她这么为难。
她无端端有些生气,于是连心底的那点愧疚都没有了——她干脆拒绝了他的求见,并且让孙妈好好看住他。
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情,温墨将会被顺利送到那个老头的床上,直至他们顺利签下那份正式合同。
但世事就是这么难以预料,几天后,温墨被送上了另一个不同量级的权贵的床。
赵岚呼吸有些颤抖,她忍不住对温墨,又像是对自己说:“小墨,这些年,我们待你并不薄。”
温墨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又笑了一笑,那个极浅的笑里,好像连讥讽都懒得带了,他只是拿了餐巾,擦了擦手,像是丢弃垃圾一般丢在桌上,旋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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