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滤好药汤,自己端了上楼。

    这台阶,是她从来没沾过脚的。

    虽然住宿衣食都显见的不差。

    只这亲疏一层,就差得远了。

    小葛小心上了二楼。

    因文姜姑姑说小姐等着,叫她不必喊门。

    也就揭开厚帐,自行进去。

    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外帐火笼熏蒸。

    存余的炭柴多用在这里取暖了。

    暖到有些闷热,总比受冻要强得多。

    这回寒的气候,夜里睡在床上,就像躺在冰扎子上。

    就算把全身都裹在被子里,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内帐帘子半开,可见到那小姐靠坐在床上。

    半身麻服,头发疏散。

    帐帘和被褥面子都换了素色的布。

    没燃灯,显得一片晦暗。

    小葛在帐口跪下,把药碗抬高。

    “齐姐姐,我送药来了。”

    田夏这才看向她:

    “都是自家人,过来坐吧。”

    离床头不远,摆了个布墩子。

    小葛起身走到床前,先两手把药奉上。

    田夏接过碗,慢慢饮完。

    不等递还,她已伸手做出要接的姿态。

    “这药入口恰好,不像锦儿,刚下炉子就端过来,烫得没法吃。”

    小葛接过空碗,正转身往桌上放。

    听提起锦儿,愣了下。

    随即转身道:

    “齐姐姐定要想法子救救锦儿姐,那姚家的管事说要发她进苦役房,那地方可不是人呆的!”

    田夏一脸漠然:“眼下自身难保,还顾得上她?”

    小葛心头一悚。

    在近处看,这小姐的样子确实不大好。

    她皮肤透薄的,跑动多的时候,会整脸泛红。

    是血气旺盛的表现。

    现在脸上却白得发灰。

    昏暗之中,跟身上的丧服,都快分不清了。

    虽然文姜姑姑没透露究竟是什么毛病。

    但看药材配比,多少也能猜出一些。

    “齐姐姐身子很不好吗?”

    “身体倒没什么大碍,你坐啊。”

    小葛这才坐下来。

    “给你的外伤药好好用了吧?”

    “姑姑常叮嘱,每天都在用。”

    “我看看。”

    小葛撩起袖子,露出手臂。

    她的鞭伤多是未见裂口的,淤血处没形成疤痕。

    个别部位破皮渗出,至今还有印子。

    “淡了不少,药坚持用,迟早会消的。”

    “能不疼就好了。”

    田夏见小葛不那么拘谨,才问上正题:

    “那日追你的奴房管事,也管苦役房?”

    小葛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

    “苦役房本就指的奴房,只是里头的活儿有轻有重,我来的时候被发去干最脏最苦的活,明明一样是下奴,做工的瞧不起挑水的,挑水的瞧不起刷粪桶的。”

    “还分这么清楚。”

    “都是那恶婆子分的,叫人做什么差事都随她高兴。”

    “那恶婆子,你给我详细讲讲。”

    “那婆子叫卫喜姑,可狠了,爱拿鞭子抽人,不管有错没错,凡她气来了,都要一顿打,其实在奴房的,每月也有点苦工钱拿,跟我睡一间的姐姐,把省了大半年的钱给她,就能少挨打。”

    “怎么,拿钱孝敬还不能免打?”

    “攒个一年半载也就那么点儿,那姐姐私底下告诉我,钱都是先到婆子手上才发下来,不知扣了多少呢,那点儿钱就够讨她一时欢心,那婆子把她手底下人分了上中下的等次,最低等的,就是畜生一般,打死也活该,愿意拿钱讨她好的,平日里巴结勤快的,虽然也还是要挨些打骂,却能分到轻松的活,那最上的等次,是主人家的下人犯了错,依着规矩罚下奴房,说不准哪天还能回去,有主子疼的,会暗里护着,那婆子不敢轻易得罪,听说这三个等次里,还有细分呢,全凭她自个儿作准,就跟称量材料一样。”

    田夏听小葛说得详实,就道:

    “锦儿不在,我身边总缺个伴,你要愿意,就过来睡吧。”

    小葛顿时眼睛发亮,甜甜一笑,说了声“是”。

    连跑两趟,把被褥搬进寝房。

    还照常干活,更显卖力。

    晚上,文姜姑姑睡在外帐长榻上,小葛就在榻下搭铺。

    少不了要说些家常话。

    总算是有了亲近感。

    主君的灵棺停放在朝殿前方的广场上。

    一侧跪着亲族,另一侧跪着外党。

    刘夫人领秋玲和洛水在头排位子上观看法事。

    洛水扑在棺盖上,哭得死去活来。

    口口声声要随她姚大哥一起飞天遁地。

    拉也拉不开。

    再拉狠些,她就闹着要陪葬。

    只能由她抱棺长哭。

    也省得再找专业人士过来嚎丧。

    法事做完,刘夫人哭过一回,眼泪一抹,把她小孙子陆生拉到面前: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君无子,兄终弟及,老妇要你们奉陆生为新君。”

    刘家宗族及其朋党,自是早有这个打算。

    外臣却都面面相觑、吐舌无语。

    全把眼光投在监国的阮大夫身上。

    阮大夫抬头望天,啊——那边有只鸟!飞得真高。

    杜宪站立起身,怒瞪双眼:

    “主公还未下葬,君母怎能这般不顾体面,在主公灵前扬言要立新君?”

    吴忠对刘夫人一向敬重,这时也忍不住开口:

    “纵使兄终弟及,也该由二公子承袭,二公子人还未至,谈立新君也未免言之过早!”

    这二将在军中各有拥护,尤其吴忠,原本还是她亲儿子的得力助手。

    刘夫人不想跟他们正面冲突,只叹道:

    “士韦那孩子,你们都知道的,自幼体弱多病,这时要他独挑重担,却不是难为他了?”

    赵大夫冷笑一声:“二公子经多年调养,身子骨早已大好,外人都知道,家人竟不知晓?且不说此次二公子领兵夺下敌城,他将封地治理得军民安顺,三公子在太城又如何?终日闲戏女奴院,被揽到都城之后,便将政事全推给旁人,要个虚位何用?”

    刘夫人眯起眼:“素闻赵大夫口舌之能,原来吐的尽是谤毁之言?”

    赵大夫昂起头:“三公子在太城所为,人尽皆知,何来谤毁?君母若瞧不见,去太城走一遭便知。”

    小公子见生人熟人都对他不大友善,只想往他奶奶身后藏一藏。

    此时刘夫人却不由他躲,牢牢将他固在前方。

    姚将军的嫡系及二公子亲党全都站了起来。

    刘家众人也不甘示弱。

    眼见两边对峙,火花四溅。

    为免灵场变战场,阮大夫只好拱手向天:

    “此事暂且不急,待问过天子之意,方能定夺。”

    杜宪冷笑:“问过天子之意?天子之意不就是你的心意吗?”

    阮大夫勃然变色:“小子大胆!”

    杜宪跨步上前:“怎地?”

    吴忠赶紧把杜宪拉住:“莫在主公灵前争闹。”

    所以阮大夫讨厌愣头青。

    赵起大夫虽然嘴不饶人,并不是没有分寸。

    在这关键当口,更是字字句句都有目的。

    而杜宪小将真就是莽,纯粹把邪火往别人身上撒。

    阮大夫自认只是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

    所以不该他管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想操烦。

    反正他们要争的位子,轮到谁也轮不上他。

    正琢磨着怎么让两边暂时熄火,好歹先让人入土为安。

    前方灵钟鸣响。

    二公子身穿麻布孝衣。

    手捧一个镶赤火石的铜箱子。

    在侍官簇拥之下慢慢走来。

    沛公随在他身旁。

    刘夫人见到沛公,脸色微变。

    因沛公受她亲儿子倾力招揽。

    在姚家从来是以上宾之礼相待。

    沛公的立处,就是个标杆。

    而沛公向来只管医家,不问政事。

    连她大孙子封君也没参与。

    这时却愿意站在老二边上?

    二公子先向刘夫人行礼,再至棺前跪拜叩首。

    三叩之后起身,直走到阮大夫面前。

    “敢问阮大人,若国君薨而不立遗诏,又有多个宗家弟兄,自当请示天子,若国君生前立有遗诏,又是可承袭之人,依礼,则当尊重国君生前意愿,是也不是?”

    “话是没错,主君立诏了吗?”

    二公子面向群臣,举高铜箱,扬声道:

    “长兄特将遗诏与宝印封存,若有万一,便令小弟公示于众。”

    说罢,将铜箱落在脚前,当众揭封开箱。

    里面盛放着两卷简册和一座玉印。

    二公子取出简册,解去绳子,展开念诵:

    【天子圣恩浩荡,保姚氏家门荣耀,臣蒙受重恩,得享君位,甘为天子犬马效力,镇摄西北荒服,只缘天数不定,特立此书为证。

    羌仲士韦仁厚天生,资质聪颖,当遵循礼制,接任君位,太叔陆生加封羌城,以补城主之位,得太羌二城,望能克勤克俭,不负圣意。】

    又有一封“放妻书”,仍是当众念诵:

    【刘氏二女,仍为待嫁之身,闻丧之日即令归还礼器,任其另择夫婿,无需守孝。】

    刘夫人听完诏书内容,默然片刻,问道:“骊儿已不在,这遗诏,又如何辩真伪?”

    二公子把两卷诏书捧到阮大夫面前:“请阮大人过目。”

    阮大夫不敢怠慢,取过诏书仔细观阅:“的确是主君的字迹,也有落印为证,这两封诏书是何时所写?”

    二公子轻声道:“不瞒阮大人,我大哥在受封之期,就已经立下传位诏书,玉印是此次发兵前才交给我的,放妻书早在接到赐婚当日便写成,小弟只是遵奉长兄之命行事。”

    阮大夫听了,暗自叹息。

    大公子不想干了,他能理解,也能体会。

    没料到的是,他自己不经营,倒还指望着别人经营。

    洛水从棺上起来,后退几步,哭叫道:

    “姚大哥,你便是死了也不忘甩脱我吗?你只想要齐女一个?我偏偏不让你如愿!便是落下九泉,我也要同你做一对鬼夫妻!”

    她猛冲上前,一头撞在棺木上,拉都拉不住。

    登时血流如注,歪倒在地。

    刘夫人连忙传来宫医。

    还好只是撞晕。

    草草处理了伤口,叫抬回宫再细加诊视。

    这缺心眼儿的,还不长教训?

    本来众目睽睽之下血污君棺,该做个样子,罚她一罚。

    考虑到齐女擅自离宫是情深爱笃。

    这边连棺材都能撞,不就更是至死不渝?

    想必吴杜二将最能体谅。

    连做个样子也省了。

    赵大夫带头跪下,向着二公子大行拜礼。

    吴忠口称“主公”。

    在他二人带动之下,文武外臣陆续叩首称君。

    唯独杜宪,只是跪下,并不说话。

    阮大夫接过玉印,都不消辨认,摸一摸就知道了。

    这玩意儿是他经常拿来敲章的,哪还有假?

    虽然他不站队,但天子爷之所以用大公子,是因为大公子能干。

    二公子虽然不如大公子,总比小公子要强多了。

    而且老大特意留了遗诏,明摆着要推二公子上台。

    如果再找借口拖延,那些官将就算不反,也定然要找他麻烦。

    便对刘夫人道:“依臣所见,并无不妥,君母以为如何?”

    刘夫人此时已知遂不了心,也不能轻易退让:

    “士韦自幼患有心疾,家里人都是知道的,老妇怕他过于操劳,也是不舍得。”

    沛公一直沉默,这时方道:

    “有老朽多年调治,二公子心疾早愈。”

    本来以沛公的手艺名望,只要说是好的,绝没可能是坏的。

    刘夫人仍不死心,非叫她家养的医生为二公子诊视。

    惹得沛公一脸鄙弃。

    那医生细查过后,更是茫然:

    “二公子确实没病啊。”

    这才勉强平息纷争,总算把葬礼进行了下去。

    刘夫人是商家女。

    她曾经跟现任天子爷做交易。

    以货易货。

    用一件更有价值的新货,把她自己这件过时的老货给置换了出来。

    只是做生意的都知道,就算秤杆只有两头,要品量的东西却不止两件。

    眼见老二大势将成,只等天子授封。

    她刘家肯定还有不死心的,指盼着她端出主母的权威。

    她也嫌烦。

    干脆就在送丧途中“染上风寒”,闭门休养。

    也以病为由,把小孙子留在宫里陪她。

    隔了一日,午后。

    刘夫人靠坐床头,同小孙子携手话家常。

    姚管事在外面报说,二公子探病来了。

    刘夫人“哼”了声:

    “他早该来了。”

    遂让御喜接引进来。

    二公子先到床前行礼,又与小弟相互施礼,毕恭毕敬道:“君母身子可好些了?”

    刘夫人轻拍小孙子的手背,吩咐道:

    “你去西街上买卷饼来,宫里头做得不好吃,非要那家的。”

    小公子最怕他大哥。

    虽然这个二哥总是有礼有节,但跟大哥长得太像了。

    一看那张脸,仍是禁不住的发颤。

    听奶奶叫他出去跑腿,正合心意,一溜烟窜了。

    二公子道:“君母有话同晚辈说,也不必要把小弟支走。”

    刘夫人朝外望了一眼:“他是个经不起事的,你先坐吧。”

    二公子依言坐了下来。

    刘夫人不等他说话,先开口撇清:“老妇不是非要争什么,那也不是个稳妥的位子。”

    二公子笑道:“晚辈自然明白,在此谢过君母在家人面前替晚辈圆了个场。”

    原来二公子先天不足,小时多病,确有其事。

    至于是真养好了,还是套好的说辞,刘夫人不确定。

    但这个“病弱”的印象,早已众所周知。

    刘夫人要给刘家当家作主,强推陆生是理所应当。

    至于后来种种刁难,乃至得罪沛公,叫自家医生重新诊视。

    却是有意替二公子免了日后口舌。

    刘夫人见这老二瞧得分明,略感欣慰:

    “陆生是你二娘生的,便我刘家人,又能拿他当个什么?没老妇在旁照看,日后谁能保他不受自家欺凌?”

    二公子忙道:“陆生是我亲弟弟,我自当照顾好他,君母无需忧虑。”

    刘夫人叹道:“你大哥就是犟,什么都要跟老妇对着来,他当君位,靠我刘家之势,有什么不好?要落得这般下场。”

    二公子道:“大哥心里实是记挂小弟的,也嘱咐过我,断不容旁人欺侮小弟。”

    刘夫人只在心里冷笑:不容旁人欺侮,倒方便他自个儿挤兑?

    这老二也是人死为大,尽唱赞歌。

    推他上位的人,能是个坏心眼子的吗?

    “如今老妇上了岁数,只希望孩子们都聚在身边,想见就能见得到,你让陆生搬来陪我。”

    二公子这却没话说了,只低下头,盯着鞋面。

    刘夫人心道,嘴上说什么都行,一旦涉及实事,还不跟他哥哥都一个样?

    于是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文书筒,递给二孙子。

    二公子打开盖子,抽出帛书,展开观阅,不禁愕然。

    “这是……”

    “是我让陆生亲笔写下的,自愿放弃承继君位的权利,上头有他的押印,也有老妇的押印,这么一来,他就不会对你和你的子孙造成威胁,住哪儿都没关系了吧?”

    “这又是何必。”

    “闲话休谈,就说答不答应。”

    二公子把帛书放回去,收进衣袋里。

    “劳君母费心,晚辈会在唐城寻一处好宅子给小弟。”

    “外宫多的是闲置的住所,给他一间便是,难不成每次老妇要见他,还大老远跑出宫去?跟你大哥在时,叫他住外馆,有什么分别?”

    二公子稍作考量,一口答应下来,又道:

    “国君新丧,人心动荡之时,还需君母鼎力支持。”

    “你放心,老妇人在这儿,自然想住得舒心,被哪头压着都不成。”

    二公子马上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孩儿谢过君母。”

    刘夫人却道:“不急,你若真心,何不写下明文,等老妇百年之后,自是什么都不晓得了。”

    二公子听了,柔声说道:“口头许诺不能当真,既然君母与小弟都做出取舍,我又怎能不使你们安心?”

    于是传来笔墨,当场依着要求写下承诺书。

    押上手印章印,交给刘夫人,任由她处理。

    “还有一事相求君母。”

    “不就是齐女的事?”

    “大哥有交托,若他不在了,叫我好好照顾她。”

    “只要她自个儿能守本分,何愁过不下去?你就替你长兄,把秋玲、洛水都给娶了吧。”

    二公子愣了一愣。

    刘夫人挑起眉梢:“老妇知道你与秋玲有意,若不是陆生跟她们关系太近,本来洛水倒可以给他的。”

    二公子释然一笑:“兄长亡故,做弟弟的,理当照顾好嫂嫂,若她二人愿意,我自无不可。”

    刘夫人审视片刻,见他脸上并无一丝不甘愿的神色,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你好生做你的国君,老妇自会教秋玲学着管事,她既心许了你,还有什么不妥呢?”

    二公子听她言下有逐客之意,也不打扰,慢慢退出帐,到殿外登了车。

    “去九月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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