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素素知道青豆一无所知, 只是难受她不理她,牌都没心思打了。
她仰天、扶额、揉太阳穴、翻大白眼,直叹晦气。
人婆妈起来, 可太难受了。她随孟庭,习惯快刀斩乱麻, 难得有点心事, 四肢百骸瘙痒难耐。不住想逃。
对上青豆委屈巴巴的眼神,素素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跑去外头抽烟,青豆问她,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说:“跟小海学的。”
他事后喜欢抽烟, 干完容易胸闷,抽烟会舒服些。素素闻了嘴痒,跟着偷吸, 呛着呛着, 就呛会了。她开始呛烟的时候,他会给她拍背顺气,然后亲她, 为她啄去烟。后来她主动要整支的烟,非说事后也想抽, 就许你闷不许我闷啊?
小海无奈,依她给她, 不过交待素素, 以后出去不要说自己会抽烟。素素假装疑惑, 为什么?小海说, 你已经够坏了,不能再坏下去。
青豆接过她手上的烟盒,两指衔出根香烟。看似熟练, 一气呵成,实际指尖触感陌生,磕磕巴巴。
拇指一揭,骆驼牌的翻盖往后一仰。火苗蹿出的瞬间,青豆噗嗤一笑,吹得火光摇曳不定:“真像电影里演的。”
她把火往烟头一送,顺势深闷一口,朝素素得意挑眉。
青豆的学习能力很强,一边点火一边吸烟的动作她只看顾弈二哥做过,却从没自己实施,没想到,首战如此顺利,像预先排练过千百遍。
随一口烟雾喷出,素素目瞪口呆。
青豆又朝她吹了口缭绕余烟,流里流气:“妞,干吗?吓着了?”
完全没呛,熟门熟路。
“你怎么会抽烟的?”素素惊得手上的烟都忘了送,在空气里干烧。
青豆挑衅似的又吸了一口,试着吐烟圈,失败了。她弯唇一笑,两颗甜丝丝的酒窝打破酷劲,“顾弈教的。”
素素翻白眼:“正经不教你,净教你这种,男人都一个德行。”
青豆衔着烟,左右摇晃,垂眸思索:“什么德行?”
“拽良家女人下水,救酒家女子上岸,”素素嘬了口烟,不无嘲讽地对号入座,“前者顾弈,后者小海。”
“哈哈。”
雅舍公馆是由红砖砌成结构对称的民国建筑,正中央有个门廊,螺旋楼梯,精工细雕,一楼有口字型沙发,供会客用。东南角有张公共牌桌,一开始没人用,置放报纸信件,后来一楼淹掉,大家蹲在二楼闲来无事,合力将桌子搬上去,搁在过道,打牌搓麻。
一来二去,后来恢复秩序,大家没事也要攒个局,打打牌,来来钱,说说闲话。
楼下正在洗牌,问素素来不来?傅安洲出来叫人,见一对姑娘蹲在阳台,眯眼抽烟,颇为意外:“这是?”
青豆嘴叼着烟,将烟盒一递:“来一根?”
傅安洲似笑非笑地接过烟,修长两指一夹,送进口中,下一秒,青豆手上的打火机蹿起火苗。
他倾身凑火,一阵风刮来,火灭了。青豆正要再打火,傅安洲的烟头碾上了她手上燃着的烟。
再分散,是两点猩红。
他深吸一口,又扫了她俩一眼。素素一头大卷,饱满红唇,就该手上有根烟,青豆却不然,她完全就是一脸误入歧途的纯真模样。
他说:“豆儿,你下回抽烟别笑。”
“为什么?”青豆敛去笑。
“你露出酒窝,一点也不像抽烟,像含了根棒棒糖。”
青豆恨恨。
底下见人一个个上去二楼就不下来了,又差了个兵上来叫人。
见三人蹲阳台抽烟,老k哟呵了一声:“放风呢?”
老k是个旅美华人,回国办事,zf安排他暂住此处。他很爱拍照,捕捉生活微妙的瞬间,看他们一块抽烟,迅疾回房取相机。
回来时,烟尽人散,意兴阑珊,又被他按下去,再来一根。
这回没有那么自然,不过洗出来,青豆还是第一时间跑去要照片了。她想要给钱,老k摆摆手,“公家的。”
一句话,叫青豆拿的无比坦然。
她没有底片,所以认真塑封。自从迷恋上拍照,她兜里的钱就像流水似的往外撒。
照片上,素素红唇衔烟,手搭额头,向后拨发,撩起万种风情。粗糙的苍蝇腿睫毛交错凝固,遮住蓄愁的美眸。傅安洲烟在唇边,未及含住,正逢楼下喊他,他偏头回应,金边眼镜滑至挺直的鼻梁中央,隐有颓丧之感。
最认真看镜头的是青豆。经傅安洲点拨,青豆难得未露酒窝,一脸正气,指上烟雾袅袅,染上眉梢,晕开清明双目,点上脉脉含情的朦胧。
虎子看过照片,说青豆像被大哥拿枪指着脑袋逼成反派的马仔,心一点也不诚。
青豆问他,那谁诚?
虎子冷脸转身,把照片一撂:“一个都不诚。”各怀鬼胎!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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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青豆收到了《南风》编辑的来信,信封信纸均有南风杂志的字样,专业而神圣。那天不知道怎么,青豆心特别急,来不及细细拆封,扯开不好看的锯齿口子。
陪同一道取信的金津也急,甚至都顾不上拆李教官的信,满心满眼只想知道青豆能否投稿成功。
青豆手抖如筛,眼泪止不住打转。要是朱洋洋在,肯定要笑话她。到底是第一次投稿,这么天真,他都是老油条了。
编辑字迹潇洒,用词简洁,称稿子细腻动人,有刊发价值,准备荐稿,问青豆可否提供那张照片?
青豆愣了一下:“照片花了也要吗?”
“肯定是问你要能看的。花成那样怎么刊啊!”金津兴奋地蹦高,来来去去兜圈,激动的双腿根本停不住,“那就去他家,问问能不能给底片,咱去印一张。”
在金津心里,青豆的稿子见刊板上钉钉。她有个作者同学了。青豆去导员办公室找老李家地址的功夫,六舍已经传遍她过稿的消息了。
同学们热泪盈眶,把青豆奉为英雄,问她稿费有多少,以后是不是要弃理从文?
青豆很懵,这八字没一撇呢。万一老李家不肯借她底片怎么办?或者,编辑后面改主意怎么办?
她赶紧拿馒头堵上金津的嘴,这丫头哦,以后肯定会吃快嘴的苦。
这死丫头对自己的事贼保密,跟李教官信件往来这事,嘴巴严严实实,怎么对别人的事像个大喇叭。
青豆抓着她的辫子悄悄威胁:“你以后不许泄露我的事。”
“我以为老李的事是大家的事。”金津委屈。
“等刊登了才是大家的事,要是后面有什么幺蛾子,没过稿,我难不成还要一个个解释?”青豆头大。
金津想了半宿,勉强共情,认为有理,“好的,我去找她们解释一下。”
青豆赶紧拉回她:“下次再说,哎哟,越说越乱,哎哟,别说了别说了。”
还是先联系到老李老婆吧。
导员很上心,知道外地电话贵,她一个学生出不起,捧着黄页电话号簿带她到光电工程院长办公室用电话。
他们先打给乡镇府问村大队的电话,再让村大队转接。这里头耗了两整天的功夫。再等村大队联系到李民老婆,花了一周。大概十天左右,李民老婆说可以,但是底片不能给,印出一张给他们。
她不会写字,一切都是村大队的书记帮忙搞的。青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拿到照片,已经是十二月底。
她很怕编辑忘了她,一刻也等不得,亲自把照片送去编辑部。
南风杂志办公地点位于一栋藏匿在市中心街巷的小楼,距离南城大学很近,约莫半里。
一点也不起眼,不过早被青豆由外围盯梢无数次。那块“南风杂志社”的白底黑字的招牌,都快被她盯穿孔了。
青豆轻踩木质中空的楼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过大的声音,那感觉,像第一次爬上师大附中图书馆的阁楼。
感觉会遇到一个奇妙的人。心跳隆隆作响的。
二楼是一条纵深的过道,青豆在眼花缭乱的门牌中迷失。211、217、212、218、213、219
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她不敢问人,努力找每间房间所对应的工种,终于在来去两回确认一个字也没有之后,青豆生出放弃的念头。要不,回去老老实实写信吧。
只是,她实在急切。她想到了顾弈说的——“路在嘴边”。
青豆心下一横,反正谁也不认识她,随便推开一扇门,问余辉之编辑在哪间房不就好了。
多简单的事啊!青豆揉脸,给自己打气。甚至还幻想出顾弈嘲笑的表情来激励自己。
她挑了间朝南的房间,轻轻敲门。
就算在头脑空白的抓瞎时刻,青豆想的也是:午后阳光温柔,等会推开门,别人看向她,光正好打在她的酒窝,应该不丑。这样,别人就不会怪罪她打扰办公了。
“请进。”里面人说话了。
她推开门,那人正好抬头。青豆忘了笑,傻乎乎地耿直道:“我找余辉之。”
死了,完了。编辑呢,尊称呢,酒窝呢,礼貌呢。什么都忘了。她僵成一尊石雕。
阳光充斥房间,纤尘肆意漫舞。他站在光里,周围是高高摞起的书堆,为了看清来人,特意站起来,笑得宽厚可亲,像天外来客:“我就是。”
青豆呼吸一滞,有强烈的被命运砸中之感。
1992年12月31日,她赶在最后一天,把老李的照片交到编辑部,然后,见到改变她一生命运轨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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