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除了程青豆,  还有一个人能顺着通讯簿猜到顾弈在哪儿。

    ——那就是王虎!

    他打北京回来,自然听说顾弈高考结束人没了的事。见青豆也没了,还骗她嫂子“去同学家呆两天”,立马猜到他们在一块。

    虎子顺着胖子给的信息,  翻开顾弈的通讯簿,  在傍晚打去电话,  次日中午接到回电。

    青豆:“王虎,你去北京干吗!老实交代!还拐了我素素!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虎子:“程青豆,  你夜不归宿还撒谎,好大胆子!敢跟我大呼小叫,小心我揭穿你!”

    青豆吓唬他:“你过来帮我们一起收麦子,  缺人手。顾弈欠人钱,  要割麦还债,你作为朋友不来帮一把?”

    虎子一惊:“顾弈?欠多少钱?收麦能有几个钱?”

    青豆:“人情债,懂吗!不割完这片田回不去!”

    虎子不以为意:“人情债?那算个屁。你们慢慢割,  反正你们有暑假。”

    青豆:“这麦子不等人,  割慢了会影响收成的。哪里熟了割哪里,  熟多了就熬夜割!”

    顾弈斜倚大队书记的办公桌,  来回把玩一支圆珠笔。听青豆撂下这话,心知完了。这话一出,  虎子铁定不会来了。这家伙好吃懒做,一旦强调辛苦,他第一个打退堂鼓。

    果不其然,虎子语气有了挂断趋势:“我不来,我要看店的,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又没有暑假。”

    青豆拍案:“你要看店?你和素素去了这么多天北京,  怎么不想着自己有个店?”

    虎子哑口,嗯嗯啊啊欲要挂断:“这个那个就这样啊”

    顾弈给她做口型:susu!

    青豆看出说的是素素,却不知道素素用在这里干吗。她疑惑地挤眉,啥?

    “虎子,青豆有件事儿要跟你说,关于素素的。”顾弈迅速拎起免提中的听筒,“对,你不来她就不告诉你。我骗你干吗。爱来不来,没你照样奔小康。”

    青豆接过听筒,明白思路,“素素跟我聊过你,哎,说了老多了,从认识你”

    絮絮叨叨,电话里就快把大纲编完了。顾弈扬下巴,让她赶紧撂。

    她抛下悬念:“她对你也不是全没心思的。”对不起了!罗素素!回去就给您赔罪。

    虎子斜睨向杂货店门口高跷二郎腿嗑瓜子的素素:“”

    他听青豆说再见,忙拜托她别挂,“那个,我来,我来,你别挂,那个顾弈报华西没?”

    “哪儿?”青豆一愣。

    顾弈准备撤退,正靠门坏笑,以为得逞了。

    虎子说:“华西医科大啊,他不是要做牙医吗?”

    青豆微怔:“啥时候啊?”

    虎子:“啊?不是吗?他高一就说过了。还是他改了?改了好!改了好!那都哪儿啊,哪有清华北大啊威风!”

    这样啊

    -

    晌午,乡间大地已热成燎原之势。

    田间收麦的村民不再陌生,远远望见顶草帽,就能叫出名字。十总村有一家村民会染布,大家拿自己的废布料染成各种花色。

    用青豆关注孟庭邹榆心的选色眼光,这肯定划为很乡的颜色。但别说,扎成小花、编成麻花缝在帽子上,可以说独一无二。

    石子路凹凸不平,如翻腾冒泡的油锅。

    往刚子家的那条路,青豆的草编鞋几乎散架,但她仍用先天不利的脚掌力量撑着,不敢脱力。仿佛一踩空,会热得脚骨溶解。

    青豆又问了一遍,报什么学校?

    顾弈关子卖到底,表示公布了再说。

    青豆不知所措,气上心头,不管不顾开始蹬他。下脚不够,还上了手。

    她边打边骂:“有话说话,装什么装,十三点!”

    外面太热,一点火星子都受不住,一贯淡定吃痛的顾弈闪身躲避。皮肤灼湿挨掐比干掐疼不少。他试图束住青豆的手,却无法束住她的脚。

    掐架的画面一度超出两人的控制。

    青豆手被束住,只能两脚乱蹬,谁料顾弈臂力惊人,竟把她抓小鸡似的凌空提起。下一秒,草编鞋飞舞落至老远。

    她两只脚落进油锅,再度烫得弹起。

    石子路上烟尘斗乱。惨烈的杀猪嚎叫响彻不绝。

    -

    割麦的时候特别利于人思考,尤其刚打了一场败仗,结局以被人扔进麦田告终,这时候的劳动改造显得尤为重要,不然会很想报仇。

    再次投入劳动的程青豆想起了段牙疼往事。

    她如大部分人一样,恐惧牙医,恐惧牙科的诡异灯光,恐惧浓郁的酒精消毒气味,恐惧那张躺椅,恐惧那盏无影灯,恐惧面无表情让你冷静的牙医。

    以前她蛀牙多,老牙痛,又不敢告诉二哥,怕被拎去牙科,所以忍着。顾弈问她为什么?都疼得打滚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青豆表示,不能接受有人拿榔头小锤对着自己的头。她认定,报纸上失踪的人都是被牙医弄死的,不然为什么说不见就不见!只有牙科才有这么多瓶瓶罐罐。而那里面,一定有一瓶“化尸水”!

    虎子讲故事新编时,提到过韦小宝的这个宝物。青豆问,化尸水是什么样的?虎子说,就像你喝的水一样。青豆一吓,不敢喝水。虎子又形容,但能闻见刺鼻的气味。

    青豆问,“什么味道?”虎子目光一定,“酒精味!”

    他说着说着自己信了,“牙科里浓郁异常的酒精味就是遮盖尸体气味用的。”青豆也信了,从此看牙医全是杀人犯。也立志绝不把自己送到杀人犯眼皮底下送死。

    再经过牙科玻璃外,她养成了用眼睛观察患者的习惯,总觉得患者没几天就要失踪上报,而她是城市里唯二掌握此项重大秘密的人。

    一次牙疼得满地打滚,她终于被二哥拎去拔蛀牙了。回来后,她咬着棉花咽着血腥酒精,怀疑消化道正在溶解。

    越想越恐怖,青豆怕自己活不到除恶扬善的那天,于是拉住顾弈,希望他帮她报仇。

    顾弈认真听完,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他从小就用这招敷衍她,这是后来青豆才发现的事。顾弈若不信,不会反驳,只会冷漠地点头,在心里笑话她。

    不到一年,青豆又牙痛了。痛得她脸半边高高肿起,眼睛都睁不开。青豆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小虫子老钻进她嘴巴里,明明她睡觉嘴都紧紧闭着的。

    二哥不在,顾弈问要不要去医院。青豆称自己宁愿痛到死掉,也不愿做失踪亡魂。

    顾弈解释,也不是所有的牙医都杀人。他认识一个牙医很好,慈祥爱笑,拔牙一点也不恐怖。

    顾弈说好那应该还不错。青豆心动了。牙太痛了,不心动也不行。可顾弈常去的诊所一定很贵,青豆用力摇了摇头。

    没多久,顾弈从牙科回来学到一招,让她张嘴。看过青豆的牙后,他说,那颗牙很松了,只要用线拽拽就掉了。顾弈胆子很大,当即拿出一根长棉线绕成三股:“给不给我弄一下?”

    青豆很乖,立马张嘴,就这么任他缠线,拽掉了晃动的牙。一点也不疼,连血都没流。

    自此,顾弈就是青豆眼中的小神医。她自我感动,想一出是一出,拉着他的手交待:“顾弈!你以后一定要当牙医啊!我们要争取潜入敌人内部,做间die收集情报,为那些无故失踪的人报仇雪恨!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

    顾弈:“哦。”

    青豆记不清这件事发生的具体区间,是小学?还是初中?恐惧的力量太强大,模糊掉了时间概念。

    她都忘了的事,他却记着,还不动声色写在了高考志愿上。

    本来挺好的事,好好说还挺开心的,结果

    这般想着,青豆又一镰刀恶狠狠扎进土里:顾弈这个人,永远不会好好说话!弄死他!扎死他!砍死他!

    -

    青松婚礼的夜晚给顾弈青豆素素留下了美好回忆,却没给虎子留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重温那晚的自在快乐,还要拉虎子一起。这帮人就喜欢把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他骗青豆去,实际才懒得去呢。素素兴致来了,他不去她要去。反正她七月下旬才上班,没事做,跑趟乡下玩一圈也不错。

    虎子问,那你家要收麦子吗?

    素素说,我家那带种桑养蚕。

    虎子问,那你不会收麦子啊。

    素素冲他翻白眼:“不会就去玩玩呗,干吗非得收麦啊。”

    虎子一想也是,可以不收麦啊,这回还没有朱洋洋,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单独相处的好事。

    从北京回来这路,虎子感觉自己和素素不太一样了。以前他们就是朋友,话不多,也没那么熟,现在算患过难,讲话亲近不少。叫她去哪儿遛弯也不费劲,一叫就出来。

    虎子延迟一天去宁城,神神秘秘做了件事情,等到青豆家,厚着脸皮也不干活,往床上一倒开始装死。

    还是素素手脚灵快,抄起镰刀跑去割麦了。

    青豆刚子傅安洲顾弈四人割完刚子家的麦子,蹬了辆黄鱼车,往程家村赶去。村里的黄鱼车比城里的大,青松那辆坐两人就满了,膝盖得抵一块,村里的大敞篷够坐四人。只是苦了骑车的人。

    他们商量好,三个男的轮流骑。顾弈问傅安洲行吗,不行他和刚子两个人换就行了,路也不远。

    傅安洲说可以试试。连续两日暴晒暴汗,他褪了层皮,白皙皮肤起了红疹,又烫又痒,本来早该歇的,谁知顾弈也脱皮红疹,一声没吭在割麦,他于是也闷头割麦,没有喊累。晚上冲凉,他问顾弈皮肤疼吗?顾弈笑笑,表示干农活哪有不苦不疼的,来就做好了准备。

    傅安洲说:“行。”然后再也没有吭过一声。

    青豆怀疑顾弈故意的,还没骑就怀疑人家不行,非常不像话。

    顾弈瞥见青豆皱眉,拍拍傅安洲的肩:“等会你起步先骑两个人,骑稳了我跳上来。”

    傅安洲:“谢了!”

    刚子跟着移动的村景摇晃,黝黑的脸上洋溢着饱满的幸福:“我要是考上了大学,我就是这片村子里第二个大学生了。上一个大学生就在你们程家村,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是吗?”青豆机械附和。

    “是啊,现在在山上做和尚。”他不知哪座山,“说是感情问题,没想开。”

    “是吗?”

    “嗐,谁知道呢。”

    石子路颠簸不平,顾弈托着后座跑动助推,见傅安洲骑稳,又问了一句“行吗”,收到肯定答复后,他粗估速度,灵活地跃过挡板,跳坐至青豆身边。

    上车后,顾弈感受到傅安洲的喘息,“行吗?”

    “没事”傅安洲背朝他们躬身发力,气喘如牛。

    “真的?”顾弈知道这车骑人累。

    傅安洲没说话,累得景物虚焦。

    他穿了件刚子爸的汗衫,颈上兜了块擦汗的宽条毛巾,两条胳膊全是晒伤,已有入乡随俗的老汉之态。

    “真行吗?”顾弈见他把龙头的手臂抖得厉害,怕他拉伤,“不行换我吧。”

    青豆先气了:“你让人家骑!不行人家会说的,老问人家行不行干吗!”

    刚子笑得不能自已。

    “我问的是他,又不是问你,你急什么?”顾弈蹙起眉宇。

    “我”

    “青豆这心思昭然若揭啊!”刚子拆穿完又推推顾弈,“你这个问法不对,什么行不行的,就问骑不骑得动!行不行怎么是你问的。”

    傅安洲叹了口气,终于停下。他要是不认输,后面估计得吵起来:“不行了。”

    他回头冲青豆笑,“没事儿。”那一口白晃晃的牙齿耀得青豆眼睛疼。

    程家村与十总村之间相聚五公里左右,大热天载三个人实在累,三个男的轮流下车小跑,终于抵达了程家村。

    这路是顾弈引导的。他有走错路的经验,一回生二回熟,倒是青豆不信他,反复问:“是这里吗?你确定吗?我不信!”

    顾弈径直往里骑,“爱信不信。”十几户人家后,青豆看到了自己家,以及她的虎子素素。

    她一见到虎子便破口大骂,“我娘和素素在地里干活,乡亲们都在干活,你居然睡觉!要不要脸!”

    虎子求饶,拿扇子给手臂扇风,“我可以不要脸,但我要手,我这手出不得汗。”

    王虎这种小人,好好做贼,凭他的伶牙俐齿和贼眉大眼,早晚要发财,谁晓得会在二十岁喜欢上一个姑娘,不住犯傻。

    他五月份跟青豆说,趁天不热赶紧刺青,热了要发炎,结果自己在七月大暑纹了个手掌大的破字。

    青豆掀开他左手衣袖,看见那个“愛”字,差点把昨夜的馊饭吐出来:“你有病啊!刺的什么东西啊!”

    虎子冲她拱肩嘘声:“别跟素素说,我想等伤口好了,把这个字给她看。”

    他太低级了,也没什么大钱,想不出别的招数,只会把最土最俗的往身上招呼。但这就是他全部的心思。关于素素,得忍,又没办法,挺爱的。

    青豆拿指腹小心翼翼摸过凹凸起伏的刺青,问他疼吗?这个字这么大。

    虎子害羞低头,小声说:“疼的,但心里甜。”

    青豆第一次在虎子脸上看到这么恶心的笑,心里却觉不出恶心:“虎子”

    他殷勤回应:“哎!在呢!”

    顾弈他们三人站庭院井边冲凉,扬声让虎子来给他们打水。

    虎子没理他们,一个劲儿给汗珠流淌的青豆扇风,出言逗她,朝窗外那仨人响舌,“哟,程家小娘子出息了!这左拥右抱,还带一排队的。”

    “胡说什么呢!”

    虎子摇头,装模作样感慨:“没事儿,你开枝散叶,我不难过,我就是双儿。双儿呢只想要小宝开心。小宝开心,如何都好。你要那建宁公主如何,要那沐剑屏又如何,来来去去,只有我双儿不离不弃。”说着两手并用,来回抡蒲扇,扇得青豆发丝飞扬,眼皮都掀不起来。

    虎子巴结青豆:“到时候还请青豆姑娘美言几句。”

    “”青豆觉得没戏。天仙和ha,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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