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接待人相当客气,当听说白泽一行人和肖老先生认识后,立即着人安排了一间比较宽敞的休息室供他们叙旧。

    白泽凝目打量肖延年,左看右看,只觉得他是一个普通的垂暮老人而已。他皮肤很白,脸上也有浅褐色的斑点,皱纹虽深刻却精美,再加上头发一丝杂灰都无,使他并没有寻常老人的干瘪和苦相,反而显得儒雅极其气质,可窥见他年轻时的风华。

    肖延年依旧坐在轮椅上,面对白泽的打量,神色巍然不动,语气慢条斯理:“久仰,白先生。并不是我故意拿乔,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是我现在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否则下一刻我可能就会死掉,至于原因,这位陵光先生应该知晓。”

    白泽看了一眼陵光。

    陵光道:“他没有心跳声。”

    白泽又看了一眼他,若有所思。

    张东华懵住了:“什么意思?不是,没有心跳声,怎么活着?”过了一会儿,他转圜过来,悚然一惊:“这是另外一个受害人?”

    “被地羊鬼换了一颗心脏后,并不会立即死去。”肖延年语气仍然慢悠悠地,“保持心情平和,我还能活一阵子。”

    张东华立即想到小区被覆盖的监控:“也就是说,周昕的心脏可能不是当天换的,一周前也有可能!”

    陵光问肖延年:“那你的心脏是什么时候被换的?”

    “昨天夜里。”

    张东华有些振奋,他掏出小笔记本,开始记笔记:“你瞧清楚了,换你的心脏的那个东西长什么样,是人的模样么?”

    肖延年回忆:“昨夜下大雨,我想听雨声,窗帘没有拉,正好窗外闪过银光,照亮了他的脸,我才瞧了个模模糊糊,是个男人。我睡得比较沉,本来地羊鬼换心时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只有临死的那刻才感觉到被换的地方剧痛……”

    张东华这才发觉其中不对劲的地方,他打断肖延年的话:“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陵光一笑,觉得这个警官有点意思:“你还没察觉么?他就是47年前入世的那只地羊鬼啊。”

    张东华恍然记起来时的路上,白泽是和他说过这么一回事。他看着肖延年那张堪称儒雅的脸,感觉胳膊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陵光又说:“当然,肖先生现在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人类了。如果不是肖先生有意露出认识白泽的意思,我恐怕也不能肯定。”

    肖延年苦笑了一下:“我以为这个秘密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1975年的某天,武陵山脉中来了一个道家打扮的人,他自称是个游历名山大川的行脚客。一路沿酉水而上,探访两岸灵草香花和山精洞灵。

    肖延年是在山中得遇他的。那日端午,山下传来的人声一直到夜半都未消,肖延年好奇,才偷偷溜出族地。

    那道士并不怕他,还向他打听山中有无山鬼出没。

    肖延年自嘲道:“当时我说,我可就不是山鬼么?”

    道士摇头,说他想找的山鬼可不是像肖延年这样的,他给肖延年讲了屈原,讲了端午的由来,还拿出一套衣服帽子送给他,租了一条小划子,带他夜游了沅水。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人间。那日端午,河面上人影憧憧,星火点点,锣鼓声声,一切都很鲜活。很难形容我当时的震惊,我觉得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也是我头一次想变成人。”肖延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许波动,他缓了缓才继续道,“地羊鬼想换身人皮子是极为容易的,东家借双腿,西家借双手,可惜了,这些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会长久,没多久就会变回原样——只能再借。”

    肖延年不想这样,就问道士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变成人呢?

    道士说,有啊,全身上下,包括五脏六腑都借了,最后重要的一步是换人心。

    “借?还的是个什么东西!”张东华满腔怒气上来,坐不住了,他刚要起身,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陵光冷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继续听。”

    “我承认,我换过一次。”肖延年说,“在那道士走后不久,我先是慢慢了换了内脏,换了身体,换了脸,然后最后一步心脏,但是我失败了,我换上人类的心脏没多久后,心开始变疼,一开始只是一丁点,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痛,到最后痛不欲生,若不是有一个人自愿把心脏给我,我可能会活活痛死。”

    张东华想到刚刚护工小姐的话:“有人自愿给你?不会是你爱人吧?”

    白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点了点,他扭头看向站在沙发后的陵光,后者显然和他想到一起,与他对视了一眼。

    白泽问道:“这一步是你真正变成人的关键吗?”

    肖延年笑了笑:“算是吧。我才明白那道士说到换人心时,原来是念了一句词——‘换我心,为你心’,后面还隐藏如此深意。但他还是错了一步。”

    众人静静地听他继续往下说:“我没有变成人,只是心脏没那么痛了,但是他呢,一个人没了心脏,就算以地羊鬼瞒天过海的手法,又能活多久?所以我把心脏一分为二,还给他半颗。”

    张东华觉得简直天方夜谭,心脏乃是一个人身体里最重要的器官,起到泵血作用,就好比一辆车里的发动机,地羊鬼那还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哪怕雕刻得再惟妙惟肖,那还不是一块木头吗?就算还回来半颗心脏又抵什么用?

    他忍住没有说话,只听肖延年道:“也是神奇,那半颗心脏甫一回到他心里,我和他胸腔里的心脏就一天一天重新变回完整的一颗。他活了,我也活了。我终于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人。”

    说到此处,肖延年有点气喘,陵光闪身到他的身后,伸出手指点住他,渡他一丝灵气,以稳住他的呼吸。

    肖延年闭目,半晌才道:“我以为这算结局完美,可人本来一颗完整的心脏好好的失去一半却没有任何损失,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原本可寿正终寝,颐养天年,就因为我,也落得无儿无女,英年早逝。换了心脏他就只再活了十年就去了,倒是我一直活到了现在。”

    众人都静默无言。

    肖延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只地羊鬼和我说了什么,但我有一个请求。”

    张东华问:“什么请求?”

    肖延年答道:“我想要回我的心脏,我是活够了,可那颗心脏不能丢,有他的一半心脏。我不能临了,把他的半颗心脏搞丢了。”

    这个张东华做不了主,他看向白泽。

    “好。”白泽答应了。

    肖延年开始讲昨夜的事情。

    前面说到地羊鬼换人身上的东西时,被换的人往往是很难察觉到的,更何况肖延年昨夜里睡得格外熟。他之所以会醒,完全是因为被那只地羊鬼叫醒的。

    他还在迷迷糊糊中,那只地羊鬼就已告诉他,他的心脏已经被取走了。

    “我其实很奇怪,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他问我,同样是取情人的心脏,为什么我可以成功变成人,而他不行。”

    “情人”?意思是真的是以周昕男朋友的身份活动的?张东华的呼吸都屏住了。

    肖延年继续道:“我只告诉他,要爱人自愿给你才行。我想要回我的心脏,他不给,他最近疼得受不了了,说不定我这颗心脏可以让他走捷径,他就不用再费功夫了。然后,他就走了。”

    肖延年表示他要讲的话讲完了。

    张东华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觉得这一趟是了解很多东西,但以他的角度来说,这对案子的进度的帮助极其有限。

    白泽说:“谢谢你,肖先生。”他一说,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袁公就起身,要打开会客室的门,送肖延年。

    陵光打断了他:“等等。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肖先生。”

    肖延年缓慢地抬了抬头。

    “你和那个道士之后有没有再次联系?”

    肖延年摇了摇头。

    “他告诉你如何变成人,没有向你索取任何报酬吗?”

    肖延年自从刚刚气喘之后,眼睛一直半睁未睁。闻言,他突然撩起眼皮看了陵光一眼:“不错,他要替他办一件事才告诉我变成人的方法。”

    “是什么?”

    “他说他要寻访‘山鬼’——他说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让我找遍了酉水两岸大大小小的洞窟。结果,我什么都没找到。我后来也读了屈原的《九歌》,一直以为或许是山间哪只小鬼披了一身美人皮罢了。”

    陵光颔首不言。

    倒是张东华突然又想到一连串问题:“如果你没有和别人说过变成人的方法,难道那道士又告诉了现在这个地羊鬼?那道士多大了?”

    肖延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至于那道士,我初次见他时,约莫四十岁上下,现在想来,我感觉他身体并不是很好,瘦骨嶙峋,还杵着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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