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出来叫鱼南壁,见办公室里梅清清和苗安琪都在,索性都让她们进了办公室,后两者贴着墙走进来,知道自己只是来听听事情,长长见识,便捡了茶案最边上两张椅子坐了。
张东华打量了几眼进来的鱼南壁。
老实说,她给自己留下的最大印象除了漂亮,就是那头上插着的长簪子。黑亮黑亮的木头,看不出什么材质,簪头雕刻的形状,张东华也看不懂,又像个箭头,又像条鱼,又像个小人,约莫有一尺长,斜斜地插在脑后。
“坐。”老白指了指他对面,张东华旁边的空椅子,“刚刚张警官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是你报的案。”
老白的话透着揶揄,鱼南壁不好意思:“是物业打的电话,我之前还不知道怎么报案呢,手机也没带在身边。”
“既然你是一个发现的,那你有没有在死者的屋子里感觉到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这个问题,在缆车上,张东华也问过,他之所以有些怀疑鱼南壁,就是他觉得她有事瞒着。此时,听老白又问,他转过头去看鱼南壁这回怎么说。
鱼南壁摸了摸腕上的描金镯子。
这个动作,在缆车上她也做过,张东华记得很清楚,他眯起眼睛,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那描金的部分化成一团朦胧的金光从镯子上挣脱而出,跳到鱼南壁的手上,她五指结了一个奇怪的手印。
那团金光左突右冲,逐渐成形,变成一只奇怪的动物,只有猫咪大小,象鼻犀目,圆身短足,半透明的乳白色中夹杂着淡金色,眼耳鼻很清晰,它舒展四肢,先是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鱼南壁,然后活泼泼地开始在屋里转圈。
“你们平常是看不见它的……”
鱼南壁话还没说全,就被苗安琪打断了,她站起身,兴奋地用手想去碰:“我知道!这是貘!我在我妈的摄影集里看到过!怎么这么小只!”
老白和颜悦色地说:“没错,这是貘,是九州的巨貘一族。不过在九州已经绝迹,同你所说的貘有所区别。这想必是一只幼貘的阴魂。”
“是,它死时还小,因天时地利,恰巧凝聚成魂,我便把它封在玉镯中,可庇护它魂魄不散。因为它是阴魂,所以最喜食阴气。”鱼南壁伸出手,那只幼貘欢呼雀跃地奔到她手中,金光淡去,不过鱼南壁的手指依旧频频抚摸,镯子上光滑无物,“昨天,它在死者的屋里饱食了一顿,那屋子里阴气外泄。张队你应该有所察觉,那层楼的温度比其他楼层都要低。”
张东华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屋子里是凉浸浸的,当时以为是开了空调,窗帘也没拉开的缘故。他点点头:“这说明什么?”
“我不知道,”鱼南壁看了看他,“老白问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我就说了。”
梅清清在窗下,伸出几只手指掩了掩嘴角。
老白若有所思:“新魂没有这么大的阴气,所以不是死者凝聚成魂造成的,过路鬼也不足以造成这样明显的感觉,想必是久居之鬼。”
办公室的门开了,苗婶抱着一卷轴跟在金竟身后走了进来。
屋内的人原本都围着茶案而坐,茶案上摆了烧水壶,成套的茶杯茶盏,茶刷茶匙等等林林总总满满当当,桌面上还有倒水时,一路拖曳的水滴。
苗婶扫了一眼,脚步不停径直走到窗边沙发前的茶几边,才解开卷轴上的带子,小心翼翼地把卷轴徐徐展开,平铺在茶几上。
于是所有人都起身移到茶几边。
金竟帮忙把茶几上几件杂物移开:“原件是绢本,时间太久,怕放在外面脆了,苗婶已经收起来了。这份是她八几年临摹的一份,档案室里资料浩繁,有大部分都没来得及录入电脑系统里。”
鱼南壁瞄了一眼画卷,最上首画了一只黑眼黄脸的小鬼,直身站立,张牙舞爪,头顶上毛发寥寥,四肢骨肉崎岖畸形,穿麻衣,围豹皮,形容可怖。画像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梅清清瞄了一眼:“这些鬼都长得一般模样,一个字就可形容,丑。”
老白说:“魂而不散为鬼,它们经常以幽灵亡象出现,所以面目丑陋是正常的。说个比较出名的,张警官你肯定听过的,聊斋里的画皮鬼,翠色面皮,獠牙尖利。”
张东华木然揉了一把脸:“……我以为是编的。”
老白摇了摇头,他继续说:“上古女娲造人就奠定了我们的审美,人类的样子往往就是部分妖鬼审美追求的样子。这些鬼类幻作人的手段各异,比如画皮鬼喜欢画美人皮囊披在身上变作人;地羊鬼想变作人的手段,就是窃取人身上的部件安到自己身上,既然是窃取,那被换的人类外表势必会不漏破绽,这是我为什么说指向性很唯一的原因。”
张东华一点就透:“有只地羊鬼换了死者的心脏,安到自己身上了。鱼小姐刚刚说的屋子里的阴气,过路鬼引起不了那么明显的阴气……就是说地羊鬼在死者身边有段日子了——他已经换了一身人皮?”
老白神色不变,他拿起卷轴细细扫了一眼:“张警官,咱们分两头吧,你那里,再查查死者的人际关系。我这呢,要搞清楚到底是哪只地羊鬼入世了。”
沁园忙起来了,不过这忙碌仿佛同鱼南壁毫无关系。
老白当天就走了,据说要寻一个朋友帮忙。
金竟也随即动身去了京市。
办公室里,只剩下鱼南壁跟着梅清清一处,一个下午断断续续听她讲了不少办事处的事情。
办事处的内部系统把“妖怪”分成了四部,妖精鬼怪。沁园老白手下是妖,精两部,京市方相氏掌管鬼,怪。方相氏是国之重位,半人半神之身,她常年坐镇京市,但凡各地大傩却必有她的灵息现身。她威严极重,天生是鬼类的克星,手下有两员鬼部大将钟馗和雷鬼。
金竟这次去京市,就是想看看京市那里有无地羊鬼登记的消息。
第一天上班,鱼南壁就发现沁园下班有点随心所欲。不到六点,渝市夏天这个点本该阳光还有些热烈的,但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天色阴沉,铅云密布,梅清清收到一条信息,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就收拾起东西来:“早点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
办公室门口有伞架,梅清清挑了一把伞问鱼南壁:“你怎么回去?”
鱼南壁正在锁门:“走回去,我住在附近。”
梅清清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我男朋友来接我。”
“哦。”
没收到料想中的反应,梅清清没滋没味地收了笑容:“你这小丫头,论出生年月是比我大,但我瞧着,约莫是在棺椁里睡傻了,十足十地没开窍,你活了这些年岁,就没有一个动心小郎君吗?”
鱼南壁瞧了瞧她:“我没入棺椁之前,大都住山里,庙里,道观里……木胎泥塑见得多了,令人动心的小郎君倒是没瞧见几个。况且……”
她话音未落,天边乍亮,银光一闪,几声闷雷从天边滚过来,霎时一阵狂风裹挟着落叶卷进走廊,敲在她们身上,生疼。顷刻,暴雨如瀑。
鱼南壁吞下未说完的话。
“糟了,这情况我们是下不了山了。”梅清清站在廊下说,“没事,主楼有几间房间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的,咱们先在住下来,也不知道这雨下多久,下回你记得多备几件换洗衣服在这儿,渝市多雨。”
渝市多雨,颇有经验的吕博文常备一把伞在他的小二手车上。他把车停在路边,探长身子从后座椅上拿到伞,打开车门。就打开伞的那点时间,雨水兜头浇了他一身,他反手把车门关紧,冒雨往水苑佳庭小区门口的物业走去。
夏天下雨是一件很畅快的事情,夏天的渝市仿佛是个热气只进不出的蒸笼,这场雨才下了一会儿,就把空气中积攒了几天的溽热一扫而空,只有裸露的小腿还能感觉到地面残存的暑气。
雨很急,霹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吕博文觉得虎口都被震麻了。风也大,吕博文一只手拿着几张租房合同,另一只手把伞压得低低的,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伞抵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伞下,吕博文看到了一双脚,他连声道“不好意思”后退了一步。
对方没有出声。
吕博文的视线里一双脚变成了一个人。
先时吕博文还以为是碰瓷,他把伞举高了一点,低头一瞧,地上是个年轻男人。男人捂着胸口,拱着身子,半天爬不起身。
吕博文问:“你没事吧?”
那男人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像是让吕博文赶紧走的意思。
要是他伸手抓住吕博文不让他走呢,吕博文难免要多想几分,但见他挥手让自己走,吕博文反而倒挂心了,他蹲下身子,把伞打到那男人头上。
近看,那男人表情痛苦,嘴唇都有点发紫。
吕博文见他手一直揪着胸口,吓坏了:“你这不是心脏病吧。”他慌里慌张站起身,左右一望,身后一条街除了偶尔呼啸过去一辆车,半个人影都没有。他突然想起这种情况应该打120,摸了摸裤兜,手机又好像落在车上了。
地下的男人好像缓过劲儿来,轻轻拽了拽吕博文的裤腿,喘着气说:“我没事。”
物业的玻璃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一手撑着门,探出半截身子,冲他们喊:“怎么回事啊?”
一直坐在雨中不是个办法,吕博文当即把几张纸一卷往腋下一夹,伸手扶起地上的男人:“走,进里面躲躲雨。”
吕博文废了大劲儿把男人搀进物业,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刘楠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热水,又拆出上回物业搞活动时剩下的毛巾递给他们。
“多谢。”吕博文接过毛巾,又把沾了水,软塌塌的合同交给她,“我来登记租户信息,还有顺便办车位号码变更。”
“好的,稍等一下啊。”刘楠接过合同,微微弯腰关心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你没事吧?需要我们打120吗?”
“没事,就是慢性心肌炎。”年轻男人摇摇了头,轻声说,“谢谢你们,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的唇色恢复了正常,刘楠发现他五官颜色都有点淡,但很绝的是,鼻梁上长了一颗痣,这颗痣给他寡淡的脸平添了几分隽秀。
刘楠只好回到工作台后面先帮吕博文办事情,她拿着一叠吕博文填好的表格吕博文的身份证,驾驶证,合同等等转到后面的办公室复印敲章,再次出来时,那个年轻男人已经走了。
吕博文指了指物业门口的伞架:“他说有急事就走了,借了一把伞,让我和你说改天还过来。”
“哦,没事。”刘楠说,“伞就是借给不方便的人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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