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梅院已是未时末刻,早过了午膳时间,不过语悦并不想吃东西。

    一回来就让阿青帮忙看看除了衣裳,有什么是她可以带走的。

    主仆二人好歹相处了大半年,一听说四娘子要收拾包袱,阿青心情复杂,要是四娘子去庄子了,她是跟着去还是回后厨。

    无论是哪一种,好像都不是极好的选择,虽然娘子现在看着好,但等哪天恢复记忆,可能又恢复从前唯我独尊的性情也未可知。要是回后厨,她在梅院当了半年的一等丫鬟,习惯了差使其他人,乍然回去,那心里落差得多大。

    纠结至极,她忍不住问,“娘子,老爷真舍得让你去庄子?”

    语悦正站在梳妆台前,想看看妆匣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带走傍身,闻言转眸看向阿青。

    “舍不舍得,我都出去避一阵时日好,就我以前干的那些事,到了其他官吏家里,早拉去浸猪笼或庵堂削发为尼了,爹待我不薄,但我留在府上于他官名不利,还是去庄子避一避吧。”

    “娘子可别这样说,奴婢觉得娘子现在很好。”阿青怕语悦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加重语气道,“真的很好。”

    阿青来梅院前不过是后厨打杂的小丫鬟,林雨悦跳香河未遂之后,苏氏照林正的命令,以梅院丫鬟婆子侍候不力,将梅院所有侍候的下人打发得一个不剩。

    院子里缺了人,自然要补上,可梅院打发出去的人太多,杀鸡儆猴,以至于府上下人都不敢来梅院侍候这位坑爹的主。

    便是管事指名点姓要谁去,那些人不是托关系塞银子搪塞过去,就是来之前突发急症摔跤肚疼的。

    管事没有法子,只能求助苏氏。

    苏氏得知无人愿意去梅院侍候,便提了梅院月例银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恰好阿青的母亲生了病,需要一大笔银子,阿青为了银子一咬牙报了名。

    阿青来之前当然也听说过四娘子的恶名,不止听过,还见过,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前年大年三十那晚,府上主子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她候在门口,等待主子发话做事。

    有个丫鬟盛汤时,不小心溅到一点汤汁在四娘子新衣裳上,四娘子当即起身,狠狠扇了那丫鬟一巴掌,扇了之后还不解气,还让那个丫鬟在冰天雪地院子里跪到守岁时辰过了,才可起身。

    在长辈面前都这般嚣张跋扈,还无人制止,可想而知,其人平时有多娇惯蛮横。

    想到来梅院侍候的无奈,再看眼前与她记忆里全然不一,极好相处的主子,阿青眼眶突然就红了。

    看着这年纪与她差不了几岁的小丫鬟莫名奇妙红了眼,习惯了独立,与家人分分合合的语悦有些束手无策。

    “你你别哭啊,又不是不回来了。”

    “要不娘子再去求求老爷收回成命,老爷这么疼娘子一定会答应的。”

    阿青以为是林正作主要送走林语悦。

    让她这么误会,语悦觉得不好,便解释道,“是我自己要去的。”

    阿青睁大了眼,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娘子你可知道那庄子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方圆十里,不,可能数十里都见不到第二户人家的地方。”

    几个时辰前,四娘子一听说林氏族老上门了,就朝前院去,阿青当时还以为自家娘子是去认错求宽恕的,没想到竟然是自请去庄子。

    语悦听了阿青这般夸张的形容,不以为然,很是乐观道,“刚好可以过上隐居山林的生活。”

    阿青彻底无语了,默然片刻,她鼓起勇气问,“那娘子会带奴婢去吗?”

    “你想去?”语悦勾唇笑问。

    阿青抿唇迟疑,没有回答,此时,屋子外面有个婆子过来禀告,林正醒了,要见四娘子。

    语悦立刻往前院去。

    林正还在上午那个偏房,此时由苏氏侍候着刚喝完一碗粥,他一见语悦进来,便露出不悦的表情。

    苏氏贴心地给他抚着胸口顺气,柔声劝着,“老爷,你才醒来不久,可别又动气啊~”

    语悦也觉得现在不是惹林正生气的时候,无奈林正自个非要事情说个明白。

    “你们都出去,悦儿留下。”林正拨开苏氏给他顺气的手,发话道。

    苏氏诧异了一瞬,等明白她也要出去,才不紧不慢地从榻沿起身,经过语悦身边时,语悦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有种警告的意味。

    这是担心她反悔不去庄子?

    说实话,一想到要和苏氏这样心口不一的人长期相处,语悦恨不能马上去庄子。

    不过,这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左右的,还得林正点头。

    等闲杂人都出去以后,林正脸色发沉,“你可知那庄子是什么地方?”

    看他似有动怒的征兆,语悦不敢大声说话气着他,只小心翼翼道,“女儿知道,是穷乡僻壤。”

    林正冷哼了声,“那你还说要去!”

    “父亲,女儿想过了,肃王不是想要提亲吗,我出去避一段时日可绝他求娶之心。”

    语悦来的时候,想了一路才想到可能让林正松口的措辞。

    这个说法的确有用,林正不想让语悦与皇家子弟再有纠葛,出去避一避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想清楚这一茬,林正冷硬的面容软和了些,“可你想过没有,一旦你去了庄子,以后再回来议亲就难了。”

    语悦毫不在意道,“就凭女儿以前干的那些事,其实要说人家早救难了,只是父亲看着我好罢了。”

    话是实话,可林正听着心里不舒服,他眼神怜惜地看了语悦一会,良久才叹气道,“罢了,去就去吧,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有主意的。”

    虽没有继承到原主的记忆,但失忆那段时间,语悦已对这身体原主的过往已有大致了解,那个与她同音叫林雨悦的,大概是不甘于平凡,想通过自己的才气攀上这个王朝最有权势的男子,而这种高调出格的行为看在迂腐的古人眼里,自然是不知廉耻的。

    只是在这身体呆了大半年,语悦从未听说过原主生母的事,现在乍然听林正将其与这身体的亲母相比,她不由得好奇起来,“父亲,我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话林雨悦从前也问过不少,但林正对那个女人的事守口如瓶,此时也不例外。

    林正意识到自己脱口说了不该说的话,为免语悦穷追不舍地问,他肃起脸,正言道,“你母亲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其他的就别问了。”

    思及林正还在病中,他不想多说,林语悦识趣地不再多问,免得惹了他烦,又气着他,加重病情。

    林正又嘱咐了一些话。

    “你去庄子以后,记得每隔三日给为父写信。”

    “若是没有银子,记得在信中提或者让人传话来我看三日太久了,两日,你两日写一次信,缺衣少食都得告诉为父”

    他不胜其烦,絮絮叨叨嘱咐着,话里话外都是操心子女远行事宜的离愁别绪。

    看他关切至此,语悦想起了她高中第一次离家寄宿的时期。

    从小没离过父母的人,第一次在学校住宿,哭了整整一个星期,等她慢慢习惯接受了寄宿生活,以后再离家,她和家人都习以为常,再没有感伤不舍。

    可她现在竟然从一个不属于她真正父亲的人身上,体会到阔别已久的伤感,她突而想到再见不到的亲人,泪水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林正以为她不舍得走了,又趁机劝她干脆别去了。

    不过语悦会哭,可不是他想的那样。

    林正劝说无用,又和声细语问,“你想带哪几个丫鬟婆子?”

    对于语悦身边侍候的人,林正不放心交给苏氏,他担心苏氏挑的人不合语悦心意。

    下人还是要主人用惯了的才好。

    语悦却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不带阿青过去了,父亲挑一两个能吃苦的跟着吧。”

    在问阿青愿不愿意跟着去,看阿青那犹疑的模样,语悦就决定不带上她,连累她吃苦了。

    送语悦去庄子的事一定下来,苏氏当天下午就出门去道观,请道士卜算出发的良辰吉日。

    算出了三月初八宜远行。

    只有几天时间准备,林正还想让苏氏去算过另一个没那么近的日子来,但次日他自个先变了挂。

    原来他那日下值归家之时,被特地等他的司马冉在路上堵了,司马冉拦下林正,费了好一番口舌纠缠林正,想他区区亲王,如此诚心要娶一个六品小官之女,怎么着林正也该给点面子才是。

    若是林紫千没有嫁,肃王看上的是林紫千,林正会毫不犹豫答应,可他看上的林语悦,那可是在林正眼里,比嫡子还宝贝的女儿,林正怎么也不松口。

    面对这种软硬不吃的人物,司马冉虽恼怒,但也不可能当街对林正做什么,只最后发了狠话,定会将林语悦娶到手,才放林正离去。

    看那肃王不休不止的样子,林正打消了推迟让林语悦去庄子的想法。

    很快到了三月初八这日。

    林语悦难得早起,一起榻就看到阿青在梳妆台旁边默默擦泪。

    这几日,阿青想了许多,最终想通了,就算四娘子以后恢复了记忆,只要念着她现在的好,说不定还会待她和现在这样。

    昨天她便求语悦带她去庄子,可语悦不想连累她,毕竟阿青比她大三岁,再过两年就可议亲了,如果两年语悦回不来,岂不连累阿青成了大龄剩女。

    当然于她而言,大龄不大龄,嫁不嫁都无所谓,但阿青这土生土长,以夫为天的古人却不同,大龄剩女这词压在身上,以后想嫁都难了。

    而她自个还不知道以后如何,又怎敢为阿青的未来打包票呢。

    阿青虽然言之凿凿说不怕,但语悦终究没答应。

    这不,一起榻就看见阿青又在默默伤离别了。

    “好了,别哭了。”语悦下榻过去,轻拍阿青的背,安抚道,“说不定等我回来,你都嫁人忘了我这个主子了,快别哭了。”

    这话打趣得让阿青哭笑不得,昨天她回了家一趟,阿青母亲一听说她自作主张想跟着四娘子去庄子,将阿青臭骂了一顿,什么不孝女,翅膀硬了的词都说了出来。

    阿青母亲越骂,阿青便越觉得四娘子好,四娘子失忆之后,说话从来都没有摆过千金小姐的谱,为人亲和地比她兄长还要好。

    可是语悦不让她跟着去,她就不可以跟着,一想到这些,她刚刚进来看到四娘子沉睡的面容,就对四娘子十分不舍,不知不觉就哭了。

    “奴婢才不要嫁人,就是变成老姑娘没人要,奴婢也要等娘子回来,一辈子侍候娘子。”这话说得有些赌气。

    语悦觉得这样的阿青比起平日谨小慎微鲜活多了,忍不住掐了掐阿青脸颊的肉,调笑道,“好哇,等我回来阿青没有嫁人,那我也不嫁了,我们两人就这样过一辈子。”

    阿青破涕而笑,“哪有女子一起过的,传出去不怕惹人笑话”

    主仆二人一时相互打趣,嬉笑不断

    外面处处是百花齐放的盛景,梅院东南墙角那棵凛冬时满枝火红的蜡梅,此时已不见花影,它悄悄退出了百花争艳的舞台,安静萌发着新芽绿枝,等待下一个凌寒盛放孤芳潋滟的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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