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啦就到了2008年,地动山摇的伤痛急需抚平,引人注目的北京奥运会在盛夏召开,徐雯是提前一年半报名参加了志愿者,那会儿她们关系不错,瞒着樊绯给她报名了。
等奥组委通知进村时,樊绯才知道自己要去做志愿者了。樊绯和徐雯的关系说不上亲近,两个人有隔阂,但在奥运村也就这两个人认识,加上同一个宿舍,总搭伙吃饭。
意外的是,在奥运村食堂碰到了张启明。
张启明健身好久,肩宽腿长,又在奥运村晒黑了不少,和农场里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少爷相差甚远。
矿泉水瓶特别难拧,樊绯在食堂使劲拧着,坐在对面的张启明没说什么话,接过来拧开还她,又坐回去。张启明没什么想法,在马场时被她担待照顾,拧个水瓶不算什么。
她嘀咕一句:“这人真好。”
徐雯捏着筷子,她抿着唇说:“那是许绍南的室友。”
樊绯才记起来,张先生的公子,张启明。他怎么一个人吃饭,他和许绍南总像牛皮糖似的粘在一起,一个出现,另一个也在附近。
她对张启明避而远之,打了好几次照面,都跟见鬼一样贴着墙边走,张启明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因为徐雯的关系,也没在意。但几次之后,他还是走上去问:“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和许绍南关系不好。”
“你们关系不好关我什么事儿。”张启明打开手里的汽水递给她,“他去美国交换一年,你不知道吗?”,他又恍然大悟,“你当然不知道了,许绍南不是喜欢……”,话还没说完,嘴被樊绯捂紧了。
徐雯从角落里走出来,她带着遮阳帽,提着两根绿豆沙冰棍,樊绯说:“你不能跟徐雯说许绍南喜欢我这事,知道吗?不然我就小命玩完。”
张启明眨眼,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可樊绯满脸认真,他只能点头,徐雯看他们这样,心情不大好了,抿着唇问:“你两干嘛呢!”
“没啥,玩着呢。”樊绯触电似的松开,胡编了个谎,“张启明请我们去吃饭对吧!”
张启明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樊绯,樊绯又问了一遍,“对吧!张启明,你邀请我们吃饭。”,疯狂使眼色。
张启明看徐雯,他啊了一声,“对对对,我们去肯德基吃汉堡咋样,说不定还能碰见科比呢。”
汉堡吃了,张启明和徐雯对视着,他们都别过眼。
一个是对偶遇前女友的尴尬,另一个是生怕谎言被拆穿的羞耻,两个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裹挟着樊绯。
她微微呲牙,怎么忘了这两个人可能有一腿呢。
真是一锅米粥,越搅越浑。
樊绯肠胃一直不大好,肯德基太油腻,回去就拉了肚子。她腿都软了,扶着墙走出来,刚挨上床边,徐雯问她:“小绯,你和张启明很熟?”
“不熟。”她也没撒谎,“见过几次面。”
徐雯哦了一声,她没说什么,趁着樊绯没注意,她跑出去找在餐厅忙活的张启明,“你喜欢她?”
张启明正忙着给冰柜上货,他把可乐塞进去,理也不理她,徐雯拦在他面前,说:“她可是许绍南喜欢的人。”
张启明侧眼,他高,那双眼跟他爸一样,冷冷的,“原来你知道许绍南喜欢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他搁下箱子,逼着她退后到栏杆前,“徐雯,我这辈子最讨厌撒谎精。”
徐雯脸色发白,“张启明,我骗你什么了?”
张启明勾唇,他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装什么装呢,你真以为我没脑子么?你拿了我爸一大笔钱,还他妈抢别人的风头过来倒贴。”,张启明啧一声,“要不是看在你身材不错,比较好睡的份上,我才懒得装傻搭理你。”
他推着小货车就走,徐雯捏紧了手,冲着张启明的背影大喊,“张启明,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徐雯在张启明这里吃了瘪,她回去对樊绯挂着一张冷脸。樊绯白日里做错事,对她多有让步。
人这种东西惯爱蹬鼻子上脸。
樊绯下午在食堂打饭,徐雯故意走过来碰了她一下,她递给运动员的盘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叩了一地。
培训再三要求不能出什么小问题,要展现大国风貌。
樊绯倒了一个非洲运动员半裤腿菜渣,她不停道歉,“sorry!”,运动员人好说话,“itdoesn''ttter”。
负责人没明面上发火,走过来说:“收拾干净。”
也不知是热还是羞愧,樊绯满头大汗,张启明看在眼里,他搁下餐盘主动帮樊绯帮忙收拾残渣,樊绯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张启明拿着纸巾收拾着残渣,“佳如姐让我多照顾你。”,他抬头笑,温和亲人像只大狗。樊绯叫他的笑晃了神,其实这男生长相挺好,从前被许绍南压了一头,显得普通。
樊绯低下头,“你认识我表姑?”
樊绯说完觉得唐突,怎么不认识?张先生对表姑的爱毫不避讳别人,张先生的儿子不知道才有假。
“嗯。”他眨着眼,“她是我喜欢的女人。”
樊绯手里的盘子差点又滑到地上。
她想问,你知道他们的关系吗?“可表姑跟你父亲是一起的。”,这怎么能说得出口。
张启明把垃圾和废纸塞在厨房里的废纸篓里,樊绯手足无措地跟着他,不停道歉,“对不起。”
张启明拧开水龙头拍拍手,“没事。”,旁边是冰箱他抽来拿两罐冰可乐,一罐给她。
樊绯接过来,冰得冻手疼。
“樊绯。”他捏着凉可乐喝了一口,“你知道佳如姐和我爸的关系吧。”
她正在起罐子,汽水呲得响,嗯了声,“知道。”
“有没有兴趣听听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樊绯没拒绝。
可能是这男生眼里闪着的柔软的神色叫她突然得又想起大银幕上表姑那张悲伤的、美丽的脸庞。晚风微微刮着脸,张启明隐秘的感情突然有了宣泄口,他一股脑儿地倒给她。
张启明小时候是叫娇惯长大的,父母是有名的商人,叫他生成霸王,谁也不管不住他。哪怕张丰河生气的时候,抽了皮带跟打畜生一样打他,他都改不掉坏性格。
他也忘了是哪天,不过应该是一个很寒冷的冬天,他冒着大风雪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里回来,同那几个狐朋狗友告别,他没带钥匙,将门拍得咚咚响。
开门的人不是照顾他的老婆婆,是个黑瘦小丫头,甚至比他矮一头。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拔笋的趋势,纤细瘦长,他俯视着这小丫头,冷冷问:“你谁啊?”
父亲才从门后过来,介绍:“这是你姐姐,她以后住在家里。”
这小丫头头发稀黄,脸瘦巴巴的,丑八怪。他也没有反对,独生子女有个姊妹陪伴是件好事,佳如又会干活做饭,也会洗衣服,对他也客气,他没怎么针对过佳如。
只是不冷不淡,刻意忽视着这丑八怪丫头。
佳如在他附近学校念书,她常常埋着头走路,即使穿着那年代流行的花裙子,也没有一点漂亮劲,更像一只寂寞又孤单的鸟。张启明会骑着车跟着她,不远不近的,狐朋狗友问:“这谁啊张启明。”
一个大院里是瞒不住的,谁都知道张先生收养了一个乡下来的丫头。
有人猜测她是私生女。
张启明攥紧车把,“那是我爸妈看她可怜,领回来的丑八怪。”,心里是维护佳如的。
兄弟嗤笑,“真不是你爸私生女?我爸妈都说她是你爸私生女……”,话还没落下,张启明的拳头已经砸在他脸上了。
佳如听见动静,她看见扭打在一起的人里有张启明,急匆匆喊,“老师来了!”
两个半大孩子立刻分开,各自推着车要跑,佳如挡在张启明面前,她看着张启明脸上有青紫一块,也许她真把自己当姐姐,责备他:“你怎么能打架呢?”
张启明冷冷看她,“滚开。”
佳如没有,还跟着他。张启明走在前面,眼睛里已经憋着很多泪,冬雪茫茫,冻得他没流出来。
佳如小声说:“你爸爸要打你的。”
张启明头也不回:“我挨打就挨打,关你什么事。”
果不其然,那男生的父母告状到张先生面前,张先生知道他混账个性,回家来怒发冲冠就打他。
张启明跪在地上,皮带落在身上,疼得他嘶声,却只字不提是那男生先嘴臭的事。
佳如不知道哭什么,哽咽着在劝,“叔叔,别打了。”
张先生说:“早知道你这么混账,我就不该生下你。”
那时候张启明也真混蛋,他怼回一句,“谁叫你生我了?”
这一句换来的是更疼的打,佳如跪在地上求张先生,“您别打他了,再打要打死了。”
张先生坐在沙发上,他抽着烟。张启明从小混账,张先生没时间管他,父子之间的教育方式只剩下打。
其实张丰河也是挨打长大的,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教育方式。
晚上,佳如敲门,她拿着两颗剥皮煮鸡蛋,怯生生地呼唤他:“你还疼吗?”
张启明头闷在枕头里哭,他压着哭声,骂她:“滚!”
佳如走进来,她看见张启明裸露在外的脊背,满是深浅的皮痕,她坐在床边,鸡蛋挨在皮肤上,疼的,也是冰的,他嘶得抬头,想骂她滚的,可看见佳如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话憋住了。
佳如说:“我爸妈死了,经常挨别人的打,可疼了,别人说鸡蛋消肿,然后我就去偷鸡蛋,偷完被人发现又挨打,还要被伯伯嫁到深山里。我受不了挨打,自己逃出来的。”
她是想用自己的悲惨遭遇来安慰他,张启明心咚咚跳,他把头又埋在被子里,小声地说:“轻点。”
轻点,已经有了软化的前兆。那鸡蛋滚在身上,张启明也没有那么疼了,他对佳如是有一些相互依偎的情感,但他…他不肯承认。
第二天还是同她不冷不淡的,招呼也不打。
佳如不觉得奇怪,她照常一个人,像只孤单可怜的小鸟一样走在街边,张启明不远不近跟着她。
后来张启明一直想,哪怕就始终重复着这样的日子呢,可世上没有如果。
一路长到十四岁,佳如十九岁。
那天母亲破天荒上门找父亲来了,他们在二楼卧室里争吵,东西被打砸,稀里哗啦得响。
“我根本没有动过柳长生。”,是父亲的咆哮。
从小到大,全都见惯了,他躲在楼梯口,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耳朵里是父母的争吵不休,学小时候一样紧紧捂着耳朵一言不发的。
佳如住在二楼,她微微错开门看他,也许是对他的同情吧,她还是走出来,从后面替他捂住耳朵。
那只是一个姐姐该做的事,但那怀抱是软和暖的,他心噔噔跳。
他不是傻子。
十四岁已经情窦初开,明白这感受是不对的,耳边是父母的争吵,害怕和害羞交织着,他恐惧这样的情绪,一把推开佳如。
楼梯很陡峭,佳如连声都叫不出来,咚咚滚下楼,头砸在墙边的花坛子边,血慢慢在白瓷砖上蜿蜒。
张启明跌坐在地上。
这声音叫房屋内的争吵声停了,父亲开门先看见呆若木鸡的他,再探头,看到楼梯下微弱□□的佳如,他走过来扇了张启明一耳光,同门里的女人冷冷说:“你生得人跟你一样歹毒。”
他噔噔下楼,抱着头破血流的佳如往医院赶。
张启明挨了一耳光的脸肿得像小山包,母亲走出来,她对他向来是厌恶的,她狠狠说:“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过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
身体上还残留着佳如怀抱的温度,心却叫父母刺得冰冷发疼,他盯着那一小滩血,站起身,故意从楼梯上滚下去。
老婆婆大呼小叫将张启明送往医院。
少年打架斗殴身子骨硬朗,也只是手肘破了层皮。
父亲把关注全给了佳如,他没有关心张启明,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张启明看他在病房门前匆匆来匆匆去,亲自照顾照料,同呵护珍宝一样对待佳如,张启明心寒又恨。
他辗转反侧想,为什么父亲要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女那样好,也不肯见亲生儿子一面。
其实,从那时候就该明白,父亲对佳如的情感早不是长辈对晚辈,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只是佳如太过瘦瘪,谁都忽略了她这一年有19岁,美貌还没有显露,连他父亲都没有意识到,感情早就越界了。
不对,是父子俩的感情都越界了。
佳如头好那天,她提着一碗热汤来看张启明,这女孩儿天性单纯温柔,对张启明没有责怪,还关心弟弟的伤势,“你没事吧。”,她把饭盒打开,“吃吧,早上送来的。”
张启明看见了,是他爸送来的,委屈上头,他掀翻了饭盒,噼里啪啦一地,他骂她,“你滚!谁要你假惺惺!你就是乡巴佬!丑八怪!”,骂着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憋不住眼泪。
佳如脸色发白,他才意识到不该骂佳如的,可话已经出口了。
少年爱钻牛角尖。
后头变本加厉欺负她,像恶劣的混蛋一样,欺负得佳如一见他就瑟瑟发抖,躲在父亲的书房里不敢出来。
“然后呢?”樊绯看着抿着唇不再讲述的张启明,“他们怎么在一起的?”
张启明捏紧了易拉罐,“我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那个错差点毁掉了我们,也将她推向了父亲。”,他转过头看樊绯,“我知道她一开始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恨她,所以犯了错。”
“我知道我有罪。”
他抬高了易拉罐,日光从窗户里偷过来,打在他眼睛上,张启明微微眯眼,抬高易拉罐遮住眼,像遮住刺眼的过去。
“我可能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爱她,那件事发生后,我父亲他宁可什么都不要,都要跟佳如在一起。我躲在暗地里,就像小时候那样,对父母的争吵一言不发地看着,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樊绯想问“究竟是什么事?”,她没问出口,只是稍稍劝慰他,“你的人生还长呢,会遇到很多很多惊艳的人。”
张启明嘻嘻笑,他又变成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是啊,我的人生还长呢,我还要活好久好久呢。”他眯着眼劝樊绯,“少跟徐雯沾染,她会害你的。”
不用他劝,樊绯也会对徐雯敬而远之。
她不大懂徐雯对她的恨意来自何方?是许绍南么?她也不确定。晚上回员工宿舍,她和徐雯也没交谈几句,徐雯也对晚饭的事只字不提。
这日子相安无事,谁也不招惹谁。
奥运会闭幕式,张启明主动找樊绯合影,两人站在鸟巢外面的等候厅里。八月盛夏,热得他们汗流浃背,有国外运动员以为他们是情侣,跑来合影,挤着两个人不得不靠在一起。
“chess!”
一张照片上,樊绯比这耶,她这姑娘平时看起来不漂亮,但很上镜。张启明和她,两人站在一起,都笑着,有几分少年意气风发的感觉。张启明把照片带回了宿舍,宿舍里只住着他一个人,许绍南的床位是空的。
他把照片用图钉按在墙上。
张启明看了好久,抹着嘴唇说“怎么跟我跑去撬墙角似的”,他分享了秘密,把这女孩儿当成了朋友,时常跑去找她玩。
樊绯总拒绝,“我是有男朋友的。”
张启明大方,只是偶尔碰见了同樊绯打招呼。约摸是夏天结束的时候,张启明通知樊绯说去他那儿领表姑送她的裙子,她拿着裙子一路兴高采烈回来,正要和李文哲打电话时,抬头瞧见宿舍楼底下站着两个人。
徐雯牵着李文哲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樊绯也没说什么,她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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