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散席后,容谨示意他们先行离开,他大概是有些醉意,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等三人离去,楼清随唤了两声“容大人”,容谨睁开亮得惊人的眼睛,轻轻扫过楼清随。

    “大人可是醉得厉害?”楼清随当了一晚上哑巴,现在总算能开口了,“我去叫方长史来扶你休息。”

    “你来。”容谨仍是那副淡淡的,带着冷意的语气。

    “行,我扶。”楼清随看他眼睛都是木木的,知道这人是喝醉了。她用力扶起容谨,半拖半拽将人拖出门外,方褚等在门外没离开,见状伸出手帮楼清随扶着容谨。

    博州刺史早已备好房间,两个人搀扶着容谨来到卧房,将人放在木板床上。

    “我去端水。”方褚不敢让长公主殿下操劳,自己出门去院中水缸里盛了一盆清水进来。楼清随浸湿了手巾,胡乱在容谨脸上抹了两把,她是个被人伺候的,平时没伺候过别人,还好下手有轻重,没将容侍郎捂死在床上。

    方褚替容侍郎脱了外衣,待容谨躺好后,他向长公主打着眼色。楼清随跟着方褚出了门,直到走远了,方褚才小声说:“殿下,这位周公子有经世之才,太子曾命属下与周公子有过联系。”

    “我记得,博州周氏的嫡子不过十二三岁,这周大公子是什么来头?”楼清随生出好奇,能被太子哥哥评上一句“经世之才”的人,必然见地不俗,除却治水才能,这人能与刺史安排好善后工作,也说明他不是一般人。

    “周大公子是庶长子,如今管理着周家的商铺,虽是庶子,可管起铺子来面面俱到。这次周家施粥的粮食就是大公子这几年富余下来的。”方褚说完这些,就听楼清随问道:“那陶刺史是怎么回事?”

    方褚有些为难,还有些羞愧:“殿下,这事迟早要对您说,今日属下便不瞒着您了。真正的陶刺史在上任路上被歹人害了,现在的陶大人是他的兄长。”

    “胆敢谋害朝廷命官,歹人的身份你们查出来了么?”楼清随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那群歹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冲着陶刺史来的。属下无法,只得让陶家兄长顶替陶刺史,陶家兄长虽说才学平庸,但在治理卫州上,却从未疏忽过。”方褚拱拱手,向长公主讨饶,“此事是属下的主意,还请殿下不要迁怒陶刺史。”

    “原来是这样。陶刺史身份的事,容大人也猜到了,你不如先想想该怎么抓到那批歹人。”

    楼清随和方褚谈完后便回到容谨休息的屋子里,她看了眼容谨,见他睡得正熟,于是卷起被子打算去隔壁的房间休息。

    转身准备离去时,她忽然感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后背,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缓缓回过头,原本熟睡的容谨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他缓缓地,用如冰一般的声音说:“殿下,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周枢铭还撼动不了容家的地位。”

    “你又怀疑我?”楼清随有种恼羞成怒的无力感。

    “今日席间,周大公子与方长史两次眼神交汇都落入我的眼中,要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不难。”说到这里,容谨嗤笑一声,“你自请赈灾,到了灾区却无治水良策,这治理水患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与先太子旧部联络吧。你一直在我身边无法独处,眼看返京日程将近,你却不慌不忙,想来这人你已经联系上了。唯一符合条件的,只有方长史。”

    楼清随别过脸:“为了你想要的权势,这事你还要回禀皇太后吗?”

    “我说过,我所做一切,为的都是权势,这件事我不会说。”容谨闭上眼,“但为你保密多久,我却不能保证。”

    “当然是越久越好。大人最好把这件事咽进肚子里。”楼清随说完,抱着被子推门离开。留下容谨盯着她的背影,黢黑的眼珠中没有一丝光亮。

    第二日,容谨精简了周枢铭的《济水论》,派遣手下将抄录出的书卷快马送至东边州县,供当地长官翻阅参照。

    周氏深深明白天家削弱世家的心思,这次水灾之后,周氏开仓放粮,赈济百姓,连带附近州县也有惠及。所求不只是名声,还有在天家心中的地位。

    周枢铭更是了解其中利害,这几年一直劝解父亲造福百姓,为的就是保住周家。

    面对朝廷赈灾大臣,周枢铭所言不多,直到容谨离开博州,周枢铭都不曾在容侍郎面前提起周家的开仓放粮的功劳。

    楼清随曾与这位有经世之才的男人有过一次极为简短的对话。

    “周大公子可愿明年二月前往帝京?”

    周枢铭含着淡淡的笑意问她:“若我赴约,小公子可有美酒相邀?”

    “自有好酒,亦有满园杏花。”楼清随双眸含笑。大昭一直有宴请及第进士在杏花园饮酒作乐的习俗,楼清随这么说,便是笃定周枢铭能榜上有名了。

    “风不失期,雨不失期。”周枢铭留下承诺,与楼清随拱手道别。

    将粮食运往各州县后,容谨带着大家再次回到相州。相州城因为疫病变成了一座寂静的死城,在洪水过境的两个月后,这里仍是一片荒凉。

    被洪水冲走的罗刺史从连日暴雨开始,就一直在堤坝上指挥疏水。眼看暴雨不断,罗刺史下令让河岸旁的百姓撤离,直到被冲走前,罗刺史都在堤坝上。

    “容大人,罗刺史的家眷找到了!”方长史策马而来,他被派去寻找罗刺史的家眷,如今终于有了消息。

    一辆骡车跟在方褚身后,车上坐着一位细弱清秀的年轻妇人,她怀里抱着襁褓,是罗刺史和她的孩子。

    “夫人,慢点。”楼清随走上前将抱着孩子的罗刺史遗孀扶下骡车。身为人群中唯一的女性,楼清随扮做男装也难掩清丽的面容,白夫人看着她,只犹豫了一下,便将手递给楼清随。

    “容大人。”白夫人屈膝行礼,她满面愁容,目光麻木,失去丈夫的痛苦让她心神交瘁,若不是怀中的女儿,她怕是会追随丈夫而去。

    “夫人快快请起。”容谨抬手,将白夫人请入衙署。刺史一家一直住在相州衙署后院,如今看到熟悉的场景,白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抱着女儿坐下拭泪,容谨等她情绪缓和一些,才开口:“罗刺史遇难一事,还请夫人节哀。”

    白夫人啜泣不语,容谨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寻找罗刺史遗体,为了怀中幼儿,夫人一定保重身体。”

    “多谢容大人……”白夫人瘦弱的身体随着抽泣不断抖动,看起来无助又可怜,楼清随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想让她心里好受一些。

    洪水到来前,白夫人跟着百姓一同撤离至相州城外山顶的道观中,后来罗刺史被洪水冲走的消息传上来,白夫人晕厥多日,直到最近才能下地走动。

    容谨派人将白夫人接下山,一方面是为安抚殉职官员的家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白夫人。

    “夫人,你在相州可还有亲人?”

    “没有……夫君是孤儿,从小在道观长大。妾身父母远在帝京,相州城已经没有妾的亲人了。”白夫人拍了拍怀中孩儿,语气悲凉。

    容谨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后说:“夫人打算回帝京吗?罗刺史为国殉职,朝廷定会善待你们母子。夫人可要随我们回帝京?”

    “妾……多谢容大人。”白夫人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去两腮泪水。楼清随陪着白夫人走到为她收拾出来的屋子中,又让人为白夫人准备饭菜。

    做完这一切,楼清随回到大厅,在门口停下脚步,有些警惕地侧头看向身后。

    逆着光,容谨看不清楼清随的脸。这位跟着他一路赈灾的长公主穿着褐色长衫,乌云一般细密柔软的黑发扎在脑后,看着明显比在宫中时瘦了。自从相识以来,容谨从未真正看过楼清随,这位向他委身自荐的公主并不像她的外貌一般矜贵娇弱,一路上一句怨言都不曾说过。

    他开始感兴趣了。

    “殿下。”容谨唤她,楼清随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继续向大厅内走,很快走到容谨身边。

    “回京之日将近,殿下小心行事。”容谨淡淡地看了眼屋顶。

    楼清随立即明白过来,皇太后为她调遣了五名金殿武卫守护左右,金殿武卫神出鬼没,楼清随从未见过他们的神面目,这一路上也不曾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是刚刚进门时,楼清随明显听到了身后有不同寻常的风声。

    金殿武卫一直跟着她。

    楼清随垂下眼帘,方褚与她相认的事,不知道金殿武卫看进去多少。

    “帮我——杀了他们。”楼清随一双妩媚的杏眼望向容谨。容谨嗤笑:“金殿武卫岂会任我宰杀,再者,金殿武卫是天子的人,我还不敢与天家为敌。”

    说到这里,容谨弯了弯眼睛:“金殿武卫一向只听从天子号令,容太后把持朝政,想必金殿也有所不满。要不要赌一赌?”他笑着,像一条瑰丽的毒蛇,带着致命的诱惑。

    “赌?。”楼清随自嘲一笑,“我不敢赌。”

    “为何不试一次?赌赢了,你手中便多了金殿这个筹码,若是输了,也不过是一死——以容骞的手段,他会放过你们吗?”容谨抬手按在楼清随的肩膀上,微微施力,“同样是死,为何不赌一把?”

    “……”楼清随的肩膀有些痛,“在我心里,你和容骞都是一样的人。或者,你比他更危险,他是老狐狸,你却是毒蛇。”

    “毒蛇?也许吧。”容谨伸手揽住楼清随的腰,他将面前人一把抱起,大笑着转向帷帐后面。

    “放手!”楼清随咬牙推拒着容谨,奈何容谨军伍出身,这点力气在他眼里不过是小猫挠痒,没有丝毫震慑力。

    “戏要做全,武卫们可是在盯着我们。”容谨贴到楼清随耳边,呼出了一口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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