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楼清随本就浅眠,如今身处灾区更是难以入眠。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方长史与人讲话的声音,以及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本能的警惕让她立刻起身,顺手摸出枕头下放着的金钗,明晃晃地对着偷偷溜进来的人。

    “放肆!”楼清随厉喝,“你遛进来做什么?是谁派来的细作!”

    方长史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息怒,属下原是东宫旧人。”

    楼清随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什么东宫旧人,我听不明白。”

    “您是长公主殿下,属下不会认错的。”方长史殷切地看向楼清随,“您递来的面纱上有水合香,这味道只有东宫及宫里有。属下曾远远见过殿下一面,不会认错的,您就是长公主殿下。”

    楼清随整理好衣衫,问他:“你引开那人,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长史道:“属下名唤方褚,是先太子身边的侍卫。先太子曾命属下归隐老家,等待长公主殿下的传令。”

    “你?”楼清随没有完全相信,她怕这是容太后的一番试探,“我能有什么传令,你这话让我糊涂了。”

    方褚垂下头,知道楼清随不会轻易相信他,于是从脖子上掏出一枚用红绳穿起来的雕花金珠:“这是先太子留给属下的信物,殿下请过目。”

    楼清随见到这雕花金珠就知道方褚所言不假,这金珠子原本是先帝赏赐给先太子的贡品,后来成为太子党的信物。

    珠串金贵,共有九枚,每一颗金珠的雕刻图案各不相同。当年太子获赐后,楼清随在兴庆宫中常常拿来把玩,她无比熟悉这颗珠子。

    楼清随面无表情地接过方褚递来的鎏金珠,放在手心端详一番:珠子上雕刻出宝相花纹,镂空的珠子里还有一颗金珠,轻轻晃动可以看到里面雕刻的图案。

    合上手掌,楼清随道:“我来之前,只听过这里有太子旧人,没想到是你。”说完,她打量一番方褚,“你这模样,倒不像是做侍卫的。”

    凡是武人,无不精壮,方褚看着文文弱弱,怎么想都不会是武者。

    “属下虽是侍卫,拳脚功夫的确不如他人。”方褚决定长话短说,“殿下,如今容家坐大,太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属下奉命隐居河北道为大昭寻觅良才,如今已有所获。”

    “寻觅良才?此话何意?”楼清随心中一动,对方褚的话有了几分期待。

    “先帝时容家已有坐大之意,太子为防外戚专权,便命属下广揽贤才。后来太子薨逝,属下奉遗命隐居河北道,等待长公主殿下的召令。”方褚深深地看向楼清随,“殿下,容侍郎面前,还请谨慎行事。”

    “这个我知道,你起来吧。”楼清随听到外面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将珠子还给他,示意方褚出去。

    方褚退出屋子,遇到和自己一起看护的小哥,就听那小哥憨憨笑道:“还是长史想得周到。”

    方褚接过艾草结,用火折子点燃,拿着它在屋子周围熏了熏。

    夜幕降临的很快,相州衙署内灯火通明,不时传来疼痛哀戚的哭声。

    楼清随休息的屋子距离衙署不远,那些代表着苦难的声音也传入她的耳中。楼清随再也躺不住,起身去了衙署方向。

    衙署内外火光冲天,原先聚集在衙署内的灾民被细致地分隔开,医者们戴着面纱,忙得不可开交。容谨正在吩咐手下熬煮汤药,见到楼清随的身影,他有些微怒,只是隐忍不发。

    楼清随在容太后身边察言观色侍奉久了的人,一眼就看出容谨的不快,她清清嗓子,轻声道:“我听着百姓的哭声,睡不着。”

    以楼清随多日来的经验,容谨这人虽是容家一窝里出来的奸臣,但对受苦受难的百姓还是有几分同情的。果然容谨听到楼清随的理由后,有些无奈,要不是楼清随观察入微,还分辨不出这人的情绪。

    “夜间危险,你在人群里不要随意走动。”容谨放下这话,又走去查看病人的情况。楼清随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不时地帮医生们搭把手。容谨偏过头看了她两眼,没有说什么。

    寅时,容谨终于能小睡一觉。楼清随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回到原先楼清随休息的小院里,容谨将床位让给楼清随,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对付一晚。

    “容大人,我很好奇……”楼清随的声音轻轻响起,容谨掀起眼皮,向楼清随的位置看了一眼。

    “这一路走来,我发现大人才是真正的爱民如子。我……大为震撼。”楼清随顿了顿,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有何震撼?”容谨察觉她的犹豫,不紧不慢地出声。

    “大人与容家人似乎有些不同。”楼清随沉吟道,“大人曾说您为的是权势,如今在朝堂上,大人只屈于容相之下。这样滔天的权势,大人仍不满足吗?”

    “怎么,你要挑拨我和容相吗?”容谨冷笑一声。

    楼清随笑了笑,“英明如容侍郎,岂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就与容相心生龃龉。大人这样想,便是失了身份。”

    “伶牙俐齿。”容谨的心情似乎不错,听得出他的语气并无不快,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前些日子,我曾去神宫为陛下祈福,在那里听神官提起一位奇人。”楼清随小心翼翼地抛出自己的钩子,“神宫后园有一片孤女坟,神官说,常有人来此祭拜。听神官描述,那人与容侍郎竟有几分相似。”

    “怎么,文少卿没有将我的身世告知殿下吗?”容谨冷笑着将楼清随的话噎了回去。

    “……”楼清随心中一凛,没想到容谨早就知道文玘在调查他的身世。容谨这话等于是默认了楼清随的猜测,他祭拜的正是埋葬在孤女坟中的亲人。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楼清随翻了个身,背对着容谨。

    “不影响我的权势,我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

    话虽这么说,但容谨的野心太大,楼清随几次试探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若是再有异动,难免招来祸端。楼清随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低贱的出身是容谨的痛处,她心里明了就好。

    楼清随没有回应,她躺在那里,也许是睡着了。

    容谨撑着额头,慢慢阖上双眼。

    “秦护卫,该起了。”不知过了多久,方褚在门外敲了敲门。

    “就起。”楼清随起身下炕,发现天已大亮,容谨早已不在屋中。屋内摆着一盆清水,和一壶盐水,显然是特意留给她洗漱用的。

    如今条件简陋,楼清随的待遇算得上是极好。她迅速梳洗完毕,将满头乌发扎起,扮做男子模样,确认无误后,才出了房门。

    相州是遭遇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再往东,当地官员及乡绅积极自救,开仓放粮,反而稳定许多。容谨押运的赈灾粮不能一直停留在相州,还需要运往东边州县一部分。

    相州已无刺史,经过两日奋战,相州城内的死尸已经基本运送出城掩埋,染病的百姓安置在临时患坊内,身体大碍的人则负责照顾伤员及病患。

    容谨安排好相州事务,留下两名医者和几名兵卒,自己则带领赈灾队伍继续向东出发。

    越往东,越是世家盘踞之地,因为世家乡绅家底雄厚,水患过后,这几个州县反而没有像相州那般惨烈。

    容谨一行人进入博州地界,一路上饥民甚少,博州城内虽有污损,但有清理过的迹象。再往前走,便看到临时搭建的棚子下灾民们排着长队,正在等待施粥。

    “容大人!”博州刺史见到容谨,急忙上前迎接,问礼过后,容谨问起这施粥善举:“这施粥的善人是何人?”

    博州刺史道:“乃是博州周氏。”

    容谨点头,在当地刺史的陪同下巡查一番,发现博州自救有方,城中还有新支起的摊子,百姓仍能自由买卖。

    “这治理手段,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容谨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他巡视完博州城,问身边的刺史,“这是你的主意吗?”

    刺史很坦诚:“回禀大人,这是周家大公子的主意,开仓施粥的人也是他。”

    “周枢铭。”容谨准确无误地叫出这人的名字,刺史点头,他看得出容谨对周公子很感兴趣,便说:“周公子每天傍晚都会来衙署与下官商议赈灾对策。”

    傍晚将近,容谨道:“今日不妨再添个人吧。”

    刺史急忙点头,陪着容谨一行人回到衙署。

    到了傍晚,那周家大公子周枢铭果然来了。抬眼望去,周枢铭高大英朗,比方长史更像是武人。

    “草民周枢铭,见过容大人。”周枢铭只作揖并不下跪,容谨不以为意,将人请到身侧。

    “周公子不必多礼,请坐。”

    周枢铭应声坐下,有些讶异地望了一眼同坐的楼清随。看了两眼,周枢铭有些了然,这位眉眼清丽的随从可不是什么男人,而是女扮男装的小姐,能与容侍郎一同出京赈灾,应当是家眷。

    “方长史也坐吧,今日没有官与民,只有几位探讨救灾的大昭百姓。”容谨示意方褚落座,五人围坐在桌前,等待着容谨开口。

    “博州自救有方,周公子有此济世之才,容某愿讨教几分,以救附近州县的百姓。”容谨非常谦逊地拱手求教,让周枢铭有些吃惊。

    惊讶过后,周枢铭说:“容大人有救民之心,周某岂敢有谋私之意。今日听得下人通报,容大人带着赈灾银粮从京师赶来,我便知道,这份《济水论》有了用武之地。”说完,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卷纸张,将它递到容谨手中。

    容谨打开纸卷,那上面赫然写着“济水论”三个大字,容谨粗略浏览一番,心中大喜:“好见地!有了这卷《济水论》,常年遭受水患的百姓有福了。”

    得到《济水论》的容谨心情大好,席间他破例饮了两杯酒,与周枢铭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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