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柔在宁安观求医的时候,韩向见秦仲一行舟车劳顿,疲倦尽显,便与秦仲作别,约定改日再来拜会。
秦仲携众人回了旧宅,潦草吃了几口饭,便撤了菜。
如今,一大家子人都在明堂里坐等着秦柔,少有的静默。
素锦悄悄进来给老太太换了杯热茶,又悄悄退了出去,裙摆窸窸窣窣的摩挲着。
到底海氏按耐不住先开了口“老太太,天已晚了,想必柔丫头玩的起兴忘了时辰,您身子不爽,回去歇着吧,明日再见柔丫头也不迟。”说话的是秦柔的二婶海氏。
秦柔的二叔秦峰娶了兵部尚书的庶女海氏,二人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尚在襁褓,女儿唤作秦洺,只比秦柔小一岁,生的格外俏丽,是京都不多几个以貌美出名的官家女儿,也是被老太太宠着长大。
如今秦仲带着秦威秦柔回来,秦峰拿不出太多的银票,老太太就掏出体己钱,为他们置办满屋的东西,显然是要抬举他们。
二房侍奉秦老太太多年,如今大房一回来,竟然便想压二房一头,这当家的权力难免都要从海氏手里让渡出去,秦洺心里不自在,海氏心里也不顺心。
谁料,柔丫头竟自己不懂礼数,误了请安的时辰。
漠北养大的女儿,到底是上不了台面,海氏品了口茶,得意了几分。
若秦柔第一次见祖母,祖母就拂袖而去,这事传了出去,日后,秦柔在京都的声名必然受损。
人言可畏,初来乍到,清清白白的姑娘最逃不了这京都是非地的悠悠众口,若平白惹了不孝之名,日后又如何在京都淑女中立足呢。
可见海氏这话,明则为老太太着想,暗则处处提点众人秦柔是不顾长辈,只顾自己玩乐,这背后阴狠得紧。
秦威想上前为妹妹争辩,只是还未开口,便听见老太太先开了口。
“不用管我!柔丫头是个孩子,自然有玩闹心,你也该尽尽做婶婶的心,可打发人去寻了?柔丫头初来京都,只怕认不得路,若是迷了路,如何是好?”
海氏听了这话,扁了嘴只委屈着说“老太太这么说,真叫儿媳无地自容,那是儿媳的亲外甥女儿,儿媳怎能不挂心,本打算让阿方寻的,只是,大哥说了,那跟着柔丫头的浣纱是会武的,咱府里的小子那些个花拳绣腿,哪里比得上人家在漠北大营练出来的真本事,这才没让阿方出去。何况,柔丫头只是贪玩,肯定只往那人潮汹涌处耍,长街上车水马龙的,老太太宽心,不会有事。”
秦老太太叹口气“京都如今不太平,今日不见到柔丫头活蹦乱跳的回来,我又怎么能安心入睡。”
“母亲说的是,那咱们就陪着您一起等着。”海氏又规矩地坐了回去。
秦洺听祖母维护秦柔,早就按捺不住,拉住秦老太太的袖子只顾撒娇“老太太您偏心,要换做洺儿夜不归府,您是不是就要家法伺候了。”
秦洺是秦老太太素来被惯得没有天高地厚,府里人人只道她童言无忌,当下吃个醋,撒个娇,自然也不奇怪。
海氏却道“瞧你这丫头,柔丫头是你姐姐,你们打小不在一处长大,情分上难免疏远些,可骨血亲缘在这里,秦家子辈稀薄,你们该好好培养培养小姐妹的感情,她在漠北长大,与京都的姑娘们不同,这些规矩,她未必知道,日后再教她不迟。”
海氏这话分明说秦柔不懂礼数,而她的洺丫头,自然才是一等一的好姑娘,秦洺却听不进去。
秦洺自打听闻这个见都没见过的姐姐要回京都,就发觉祖母在自己身上不那么用心了,
千恩万宠的大小姐,秦老太太的掌上明珠,一时难以接受这宠爱要分做两半。
心下只觉得委屈,想着想着,秦洺的泪珠子忍不住涌了上来,正想大哭一场,忽然听到门外清脆的一声。
“祖母!”
众人都回头看去,堂门外灯笼下,那泪眼汪汪,娇花映水般亭亭立着的,正是秦柔。
初春夜色凉浸浸的,月光亦冷冷落落,灯笼下立着的女孩儿却似一朵盛开的海棠,不知少女从何处偷来胜春景色,美得让人心生欢喜。
秦柔周身漠北少族打扮,上身是海棠色的小褂,下面是绛紫色的百褶裙,额间配着银质头饰,侧面梳着小绺发辫,灵动俏皮。
秦仲几人见秦柔平安回来,才松了眉头。
秦家旧府众人则愣住了,并不曾听秦仲提过秦柔样貌,只道不过寻常,如今陡然一见,甚是震动。
连素来俏丽的秦洺,在秦柔压倒性的美丽面前,竟也显得不过尔尔了。
秦洺见了秦柔的长相,只咬着唇,生闷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气谁,好像在气秦柔,更是在气不争气的自己。
门外的秦柔远远地看见秦老太太,泪珠儿早在眼圈儿里打了无数个转儿,直至眼前的景象都模糊起来,才终于夺眶而出。
随即冲到秦老太太膝前,俯住她的膝头,“祖母~祖母~”
谁都没料到秦柔竟这样大动情绪,泣不成声,引得老太太也恸哭不止。
“柔丫头,我可怜的柔丫头啊!”
满屋子人都站了起来,老太太素来克制,谁都没见过此般景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可怜的柔丫头,小小年纪就没有了娘,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老太太抱着秦柔,哭得好不畅快。
秦仲见二人一味失控伤怀,犹犹豫豫向前道。
“阿柔,你看你,招惹的母亲落泪,还不快起来!”
谁料竟招惹了老太太一番怒气“我还没说你呢,你又来招惹我,这些年不知道有多要紧的差事,整整十五年缩在漠北,每每回京,不过月余又要走,把我这老太太抛在脑后也就罢了,还非要把两个孩子也留在那儿受苦,幸好威儿和柔丫头囫囵个儿回来了,否则我定找你要人!”
秦仲平白讨了一顿骂,可又见老太太是打心底里心疼秦柔,哪里还敢有半分委屈。
何况,老太太这一腔怨气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秦仲当即跪在地上,亦老泪纵横“母亲说的是,儿子不孝,是儿子不孝!”
老太太叹口气,惆怅道“当年,你带着大着肚子的谢氏和威儿离京,我尚能走去城门送你们。如今,你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我已连走去城门接你们的气力,也没有了。你若再晚归两年,便向牌位哭娘吧!”老太太触动了情,难免就将这真心话吐了出来。
秦仲听了这话,实在是汗颜无地,噗地一声以头抢地“母亲!”
屋子里众人也都开始拭起眼泪。
秦柔抬头,看着与自己奶奶长相那般相近的秦老太太,环抱着秦老太太的手更紧了些。
她仰起头,泪眼婆娑望着秦老太太“祖母不要这样说,祖母定是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
“如今,能看着你们平安回来,哪怕明日撒手而去,我也再没有遗憾了。”
“祖母心善,佛菩萨必保佑祖母长寿,阿柔还要一辈子陪在祖母身边,好好侍奉祖母呢。”
“说傻话,你不嫁人了不成?到时韩家找我要人可如何是好?”
秦老太太知道这话多半是为了哄她开心,可瞧着秦柔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开怀不少。
“那韩家亦在北城,孙女儿便每隔三无日便来看祖母,或者……或者,祖母搬来与孙女儿同住。”
老太太乐起来“韩家收留我这老太太做什么,给他家看园子?”
“祖母,若韩家不同意,孙女儿就不嫁。”
秦柔低下头,朝着秦老太太撒娇。
秦柔看了眼仍跪着的秦仲“祖母,这些年,爹爹日夜挂念着祖母,只是这话爹爹说不出口,便由阿柔替他说出来,请祖母原有爹爹这些年的情不得已吧。”
秦老太太品着情不得已这几个字,深深叹了口气,心里又哪里是真怪罪秦仲“起来吧,也不知你哪里来的福气,生了这样懂事的丫头。”秦仲也颇为触动,应了声,立到一旁。
林氏见老太太舒怀了,才放下心来,上前道“阿柔,祖母一直盼着你回来,你既回来了正该高兴呢,如何还招惹祖母哭起来,快来,给祖母敬茶。”林氏将茶盏递给秦柔。
秦柔跪在地上,含着泪笑望着老太太“祖母,孙女儿秦柔给您敬茶。”
秦老太太接过茶,拭了拭眼角的泪,这一番悲喜交加,生生让这杯茶喝出千种滋味来。
海氏和秦洺对视一眼,万万没想到,这柔丫头手段如此厉害,初次见面就把老太太收的服服帖帖,混忘了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孙女儿。
海氏心里叹口气,面上强装开心,扶起秦柔,招呼道“想不到柔丫头生的这般好,又这样一张巧嘴,别说母亲了,就是我也爱,我们洺丫头,是比不得了了,快起来吧。敬完茶,再将寿礼给母亲拿出来,让母亲高兴高兴才是。”海氏话说的好听,可却将画风转向了寿礼。
秦柔有些懵然地看了眼海氏,手上不知所措,明显是为难了。
海氏见神色,笑道“瞧这孩子,定是不好意思拿出来吧,寿礼不在贵重,重要的是心意,老太太并不会计较这些。”
看着海氏有心要为难她的样子,秦柔心里有了八成主意,这偷荷包之事。多半与她这婶娘脱不了干系。
因此,她这婶娘才特地提及寿礼,等着她为难。
也因此,秦仲为了顾及家族体面不允许他们追究此事。
海氏见秦柔拿不出来,才道“呦,柔丫头,祖母昨日寿辰,即便因故来晚了,可这寿礼不能忘啊,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秦柔仍是叩着头不言不语,秦仲几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不知秦柔刚备的寿礼,能否入的了老太太的眼。
秦柔缓缓望向秦老太太,泪水模糊了眼睛“祖母……孙女儿有错……孙女儿不小心遗失了寿礼……”
“丢了?”海氏作震惊状。
秦洺不知情,当真惊讶,脱口而出“为祖母准备寿礼,怎么能丢?”
林氏上前解释“祖母,我们进京后,遭了贼寇,阿柔那寿礼……是被窃走的。”
秦老太太眉头紧起来“遭了贼?你们可有受伤?”
“祖母放心,众人都平安无事。”
海氏叹道“平安无事就好,大哥怎么不说,还以为柔丫头将这事置之脑后,原来是情有可原,不过大哥也该提点着柔丫头,便是丢了,合该有补救之心,毕竟是母亲寿诞。”
秦老太太听了这话,叹口气“算了,心里有没有我这老太太,原不在这些劳什子上面何况,东西丢了也并不怪她。”
“老太太偏心柔丫头也是应该,可……儿媳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事便直说。”秦老太太道
“秦氏家训,二十一条,逢长辈寿诞为长辈预备寿礼以尽孝心,违背了是要跪祠堂的,我也牵心柔丫头,哪有回来就领罚的,传出去,京都那些爱嚼口舌之人,只怕要说我这个做婶娘的黑心。可咱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开了这一个口子,日后,又叫儿媳如何当家呢?”海氏做为难状。
秦仲是看出来了,海氏今日是有意要给大房立规矩,让府里众人知道,当家的仍然是她海氏。
秦老太太默了会儿,道,“今日,到底是为我老太太做寿,纵然我宽宥了一回,谁人敢说什么?”
一时间,房子里静默起来,倒是海氏满脸为难。
秦柔仍端端跪着,反正戏台已经搭好,她倒要看看她这婶娘的这出好戏,最后是如何收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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