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烈狠狠瞪了她一眼,却也总算平静了不少,整个人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只是跪却还是要继续跪着的。不管是什么理由,既然跪下了,皇帝没让起来,当人家臣子的,就算再牛,也不能自己起来。真敢公然无视皇帝权威的,恐怕早就被咔嚓了,又不是人人都能当鳌拜的。
故此,虽然心疼甄烈和几乎同时跟着跪倒在后边儿的两个哥哥,甄朱却也没有法子能让他们立刻起身。好在她现在陪着父亲一起,总算还是没那么内疚了。现下的任务,就是得想法子赶紧哄好了皇帝老爷,把老爹、哥哥们还有自己从这种悲剧地跪着说话的境地中解放出来才是。
本来皇帝老爷保持着那种“平易近人”、“与众不同”的状态就挺好的,谁料他忽然间又如此机智,竟然还能语带玄机了。这个时候,如果再来一个“猪队友”,她恐怕就更伤脑筋了。幸好,那庄邛只是也跟着跪在了地上,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这个时候,绝对是多说多错的,不说反而还要好些。虽然不能雪中送炭,至少也不要火上浇油便是了。
更何况,他那张正直的脸上居然还隐隐带了些茫然和委屈,这效果便愈发地好了。
甄朱心念转动间,便不再管庄邛,也不再同甄烈私语,而是跪直了身子,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道:“听闻万岁爷昔日曾说过丰王爷颇得您的风骨,臣女看着,此言固然有夸赞王爷之嫌,却也相去无多。只不过王爷虽然勇武,但一女二嫁,自兄易弟,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是绝少会有此种荒唐之事的。万岁爷英明神武,乃是开国之君,跟寻常百姓不可同日而语,想来定是不会做出这种令皇家蒙尘之事的,方才想必是同臣女开个玩笑罢?”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倒是愈发复杂了,甄烈手背上的肌肉也紧张了起来,跪在他身后的甄朱的两个哥哥的心跳声也愈发剧烈。然则甄朱却仍是挺直了脊背,跪得端庄,大大方方地看着皇帝,好似跟个寻常的长辈说话,并无什么两样。
四周愈发地寂静了下来,仿若连呼吸都是个罪过,甄朱顽强地同皇帝对视,良久,终于有了结果。
皇帝先移开了看着她的目光,轻咳了一声,干笑道:“你这丫头,满嘴都是歪理,真不知道,是像了谁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了片刻,目光却又缓缓移回了甄朱脸上,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都起来吧,老四你也起来。这丫头,生成个女儿身,当真是可惜了。不过,丫头啊,你要嫁给我们家老二的事儿,朕都已经下了旨了,君无戏言,也不能说不算就不算了罢。”
甄朱笑道:“这事儿,也好办,只要万岁爷您再金口玉言一回,说没那回事儿了,再重新给太子殿下选妃便是了。”
皇帝看着她笑了笑,没说话,旁边儿太子却憋不住了,终于开口,跪倒在地道:“父皇金口玉言,既然已经选中了甄家姑娘做儿臣的正妃,又如何能够言而无信,轻易更改?即便儿臣不才,但甄姑娘却是无错处的,若是下旨退婚,难免满城风雨,届时又教甄姑娘以后如何自处?”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简直头头是道,还句句都是为了甄朱着想。偏偏这还都是事实,让人无从反驳。甄朱暗自咬碎了银牙,却也知道,自己这事儿,根本没法子一蹴而就,这回也算是操之过急了。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倒是愈发迟疑了,看着甄朱道:“老二这话说的倒是还有几分道理,丫头你看,要不咱们就再过些日子看看?”
听了这话,甄朱的心立刻凉了一半,虽然知道此事干系甚大,皇帝就算是再看着她顺眼,再不待见太子,也不能这么明着打他的脸。故此这事儿今日估计只能这样了。明明知道再挣扎下去也没有多大用处,但甄朱还是不想认输,正想着撸袖子,重新选个突破点再战,只是还没等她发力,老爹甄烈却一把拉住了她,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带着她一起谢了恩。于是这个事儿,便就这么作罢了。
贵妃此时也得了信儿,急匆匆地从帐篷里头赶出来,她再也没想到,甄朱就靠着这么几句犹如儿戏一般的玩笑话,就差点儿作废了太子和甄家的联姻。而最要命的是,她方才居然还没有在场,压根儿使不上什么劲儿,真是细思恐极,那脸色真是叫一个精彩,连精致的妆容都快要盖不住了。
甄朱却借着低头行礼的动作、暗暗敛去了眼底的冰霜,要算计她的,一个都逃不了。作废这个婚约,或是不作废,她跟庄项,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再做夫妻。
贵妃原本还在那里想敲敲边鼓,但皇帝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上面了。他手一挥,便宣布了开席。用过了饭之后,稍事休整,便要准备后半场的围猎了。
用饭的时候,甄朱还是跟着女眷们一起,故此,便也就免去了被老爹唠叨的命运。但是他那哀怨的小眼神儿,她还是收到了。今次她爆发的略有些过,他一时间可能没有适应,但是,作为他的女儿,她感觉,自己这种变化,他接受起来应该会比较容易的,毕竟,她最“像”他了。
席间,因着此前这个退婚的插曲儿,贵妃的表情虽然看着还是挺正常,但兴致多少也就不大高了。一桌子女眷,都是都中权贵圈儿里的人精,哪里还看不出来,故此,都引逗着贵妃往其他的话题上聊。于是,安北侯家的那位钱红小姑娘,便很快地成为了大家关注的中心。
因为只有她,是这京都权贵圈儿女眷里的新人,还是个“好玩儿”的、天真烂漫、说话直率的新人。她说话实在太过实在有趣儿,到了最后,就连贵妃,都提起了点儿兴致,顺口问道:“你说你跟着你哥哥去山里学艺来着?”
钱红道:“回娘娘的话,正是如此。我娘走的早,我在家里一向是哥哥带着的,那年哥哥被选着陪丰王殿下去山里头学艺,我整整哭闹了十天,才让我爹答应,准我跟着一起去。”
贵妃听了这话,不免笑道:“真是难为你了,看起来,你同你哥哥,感情倒是真好。”
钱红笑着猛点头道:“那是自然的。我们家里头只有我同我哥哥,我们同母所出,一处儿长大,当然要好。”
贵妃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跟丰王爷也很要好了?”
钱红心思单纯,也不疑有他,当即便点了点头道:“这个是当然,我同哥哥、丰王哥哥都是一处学艺,拜的一个师父呢。”
贵妃笑道:“原来如此,那还真是难得。”
她笑得温婉端庄,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甄朱心里却是一动,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一念未了,那贵妃果然拉着钱红的手开始问她今年多少岁,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有没有说亲什么的。
有跟贵妃要好的贵妇们也立刻敲起了边鼓,明显就是要给这小丫头说亲的意思了。所有只有钱红小姑娘傻乎乎的,还没有反应过来,让周围围观的都中贵妇们愈发调、戏她调、戏得开心。
甄朱暗暗叹了口气,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了。看来方才皇帝那个“玩笑”,是深深刺激到了她,为了防止真的发生丰王借着甄家或是其他家的势力崛起,她这是要把这小丫头跟丰王送作堆了。
想想钱小姑娘的条件,甄朱不由得暗自佩服贵妃的算盘打的真是精。家世好,但是安北侯是回乡荣养,已经根本就没有什么实权和兵力的;模样好,却又没出挑儿到让人抢破头;年纪小又单纯,好拿捏,几年内估计都不会有什么生养。唯一的就是,她那个做安北侯世子的哥哥,倒是个变数,万一弄巧成拙,反而让丰王一派势力壮大了,可就坏了。
这么明显的一个破绽,想来贵妃是不会没想到的。但是眼下,想来是逼得急了,为了转移皇帝的注意力,大约也不得不把钱红推出来用用了。
甄朱吃着饭,却也不停在思考这些东西,想来这一桌子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如此的。倒是只有钱红小姑娘,人单纯,又年纪小,饭量大,吃得最为开心舒畅。倒也是刷了一桌子的老太太、太太们不少好感度。
饭毕,便是午休时间。因着是在围猎上,说是午休,也不过是自由活动,女眷们的自由度稍微大些,但也没有谁真的敢跟家里一样,睡上个把时辰。大多也就是回到帐篷里头略微歇一歇,梳洗梳洗,换身儿衣服便罢了。
贵妃因着有新的打算,便留了钱红在哪里说话。当然,也留了甄朱的。不过她以要换衣裳为名,委婉地回避了——反正方才她敢那么说,便已经算是撕破脸了。何必还在委屈自己,陪着她演戏呢?
故此,甄朱看也没看贵妃愈发难看起来的脸色,就潇洒地离开了宴席。未料到,才回到了给她准备休息的帐篷,便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守株待兔,静候她多时了。
甄朱缓缓地上前了一步,冷冷道:“殿下真是好雅兴,不去准备后晌的狩猎,却到我这里来做甚么?”
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看着甄朱微微一笑,忽然抬脚,朝着她迈了一步,笑道:“我竟不知,几日未见,朱儿竟生分至此了?连说句话儿,都不能了?”
甄朱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声张,只冷声道:“殿下有什么话,便请直说罢。”
太子今儿穿了件浅金黄的骑装,站在雪白的帐篷门口,远远看去,还是颇有些画面感的。他身边儿一个近侍都没带,倒也还真像是专门过来说话儿的。
甄朱这边儿,偏巧也是一个人。因着她才从宴席上溜回来,怕太引人注目,故此就先打发了紫莎回来。这丫头现下却也没在帐篷附近,想来是闲不住地先跑去打理她们的马匹了。
毕竟,皇帝老爷庄霸一开席的时候就说了,下午的围猎,是要全员都参加的,这样方才显示出“与民同乐”、“全民骑射”的大国风范。
他老人家戎马一生,到了晚年,愈发不服老,就喜欢热热闹闹地,大家一起愉快地玩耍玩耍。当然,如果谁的马术、箭术出众,也一定会受到不小的赏赐便是了。也因了此,今日能有幸来陪猎的人,不论男女,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一番。赏赐还在其次,若是在皇帝老爷面前露了脸儿,说不准儿就立马飞黄腾达了。
如果说别人怎么想,甄朱还不大清楚的话,紫莎怎么想的,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丫头绝对是这么想的,一定要想尽办法让自家姑娘好好发挥,在皇帝老爷面前露露脸。太像是她们家紫莎会做出来的事儿了。因为紫莎是她们家生子,自小儿跟着甄家的孩子一起长大,性子比甄朱这个非原装的更像是甄烈的女儿,当然,说是像她家的,却也不过只是像了个表面儿罢了。像她那样直来直去,心思基本一点儿没有,但是好胜心还是挺强的,实在是很有武将家大丫鬟的范儿。
这会子,想来便是她这好胜心发作,要去折腾那两匹马的时候了。反正她在后宅的心思虽然不够细致,但是在马棚里头,却绝对是把好手的。
特别是听说了甄朱上回在西山,骑马遇险之后,她更是急得不行了,这回非要亲自好好检查甄朱的马匹,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因着这个原因,甄朱瞬间意识到,自己居然真是单独跟庄项在这里见面说话,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感叹他照样是那么事无巨细、算无遗策,还是愤怒折腾了半天还是甩不掉这个人渣。
不过,不管她心中怎么想,对着庄项的时候,她还是同一副表情,那就是传说中的“别理我、烦着呢,你丫有多远滚多远”的表情。
庄项的表情却又同上次见面的时候不同了,甄朱看着他含笑的眉眼,还有漂亮的眼睛中闪烁着的那毫不掩饰的算计的光芒,心中不免有些发凉:她怎么就忘记了,这人一向是个受虐狂,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能够激起他的斗志。她这么冷冰冰地对他,却竟似比前世里头那种端庄温婉贤良淑德的模样,还要更吸引他的注意了。
这样可不太好。
心念转动间,庄项又朝着她靠近了一步,笑得风情万种,十分暧昧地道:“若是我说,自从一见到朱儿你,我就自此情根深种,恨不得马上就迎娶你入宫做我的正妃,朱儿你是否会感念我的一片真心,歇了那些小心思?”
他说得别有深意,甄朱心中警铃大作,却仍是冷着脸道:“殿下言重了,朱儿受不起。殿下的真心留着运筹帷幄、筹算江山尚且不够,哪里还有剩下的给我们这些寻常女子呢?”
庄项的面色微微一变,片刻后却又露出一个愈加愉悦的笑容:“原来朱儿竟聪慧至此,那,我就更是不能放手了。”
甄朱惊异地看着他的脸,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之后,忍不住惊声叫道:“你想要做甚么?”
庄项笑道:“朱儿不要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了两步,竟然真的作势要抱住她。甄朱一面继续佯装惊恐地瑟瑟发抖,一面已经暗暗憋了一口气,就等着他凑上来之后,好一脚废了他的要害。
就在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得耳畔传来一阵风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冲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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