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来打扰她清净的“反省”时光的,竟然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三日傍晌午的时分,甄朱正打发了紫莎、红蕊自去忙活些杂务,自己独自在院子里闲坐读书。正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谁料还没惬意多久,便被两个年轻小尼恭敬地来请,说是“有贵客来,请姑娘到前面香堂一会”。

    因着甄朱被罚到静心庵反省这事儿不过才过了两日多,又是甄家家事,想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外人知道的,故此甄朱本来还以为是母亲和嫂子们过来看望她来了。虽然觉得不直接来她的院子,却要到前面香堂相见略有些奇怪,但她也没多想,为了省事,竟连紫莎和红蕊都没带,直接撂下书本就跟着小尼们走了。

    若真是家里人来,原本也没有什么的,谁料到,等到她被领着到了前面香堂的门口,还没进去呢,便见到旁边停了一部十分华贵的车驾。

    看到那马车上富丽繁杂的花纹,还有那明显刺眼的皇家的徽章,以及在不远处山门之外若隐若现的禁卫旌帜,甄朱的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沉。不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要寻借口回避,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略一踟蹰,便就继续前行了。左右宫里那些人,于她都算是“故人”了,谁有几斤几两,前世那十来年的时光里,不早就摸得清清楚楚了么?故人重逢而已,还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待到她进了香堂之中,看到端坐在主位的那人是谁之后,心中却仍是不由得暗暗叫苦:

    怎地竟然是她来了?

    如果说皇宫里面能成功留下性命的每一个人都不好惹,但这一位,可以说是所有不好惹的人物里头最难对付的了。

    她这里心念方才一转,那人已经笑着站起身,自堂上走下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哟,有些日子没见,朱儿便已经出落得这般好了。怪不得我们家太子殿下,那么个稳重的孩子,自上回进香偶然见了你一面啊,便每日里念念不忘,想着早点儿迎娶你入宫呢。”

    甄朱有些僵硬地看着她十分自来熟地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双雪白纤细、柔嫩芬芳的玉手,一面暗暗在心中呕了一口血,一面半低着头佯作娇羞地道:“贵妃娘娘谬赞了。上次因了我家不肖表妹的事儿,唐突了太子殿下,是朱儿年幼无状了,还望娘娘和殿下不要怪罪。”

    她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已经拜了下去。只是她的身子还没下去多少呢,那双玉手已经紧紧扶住了她,又顺势朝上一托,便就将她扶了起来。一面却又早笑着道:“看这孩子,不但人生的好,这性子更是好。果然是温婉大方,堪为太子良配。”

    甄朱见她把皇帝赐婚旨意里面的话都给引用了出来,心中愈发抑郁,但此刻却也无法,只得赔笑同她客套了几句,方才被她携着手,一道儿去了堂上坐下说话。

    因为一直被她拉着手不放,甄朱自然是坐在她的身边儿的。而到了此时甄朱才发现,自方才她们说话的时候起,静心庵的尼姑们就销声匿迹了。此刻上来奉茶的,也是贵妃身边儿的心腹侍女。这也就怪不得她方才竟然敢那么肆无忌惮地那么说太子了。这位贵妃为人之细致谨慎,由此可见一斑。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甄朱才有功夫看一眼贵妃现下的模样。同记忆中的一样,此刻正当盛年的贵妃依然是那么明艳逼人。她今日的装束是一套胭脂红的宫装,用一条同色绣金纹的腰带束腰,一看就是出自尚衣局最顶尖儿绣匠的精致活计。乌黑的发髻上,戴着一副黄金红宝的头面,两边儿各簪了一只大金凤点翠衔珠钗,另配了一朵时令鲜花在鬓角,更衬得她面如满月,眼似水杏,十分地雍容华贵,又带了几分艳色,活脱脱的宠妃范儿。

    反观甄朱,因着在庵堂小住,没预料着见外人,便就没有好好装扮。今儿又是想独自在后院读书的,出来的也急,便只穿着寻常的半旧衣裳,素面朝天地来了。虽然说是青春无敌吧,但多少有些不甚恭敬。

    贵妃本来是最注重后宫诸人外表仪态,最见不得人不修边幅的。甄朱现下这个鬼样子,还能被她如此热情相待,除了说明她的城府果然深不可测之外,想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太子那边儿还是不准备放弃通过娶自己而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条路的。

    这么说来,一切恐怕就并非表面上见到的那样光鲜亮丽吧?

    作为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宠妃和最受期待的皇长子储君,贵妃和太子说话做事本应更硬气些才是的。那么,果然,前一世,庄项最终坐上这个皇位,当真没有那么简单和容易吧?

    更何况皇帝老爷这会子把二皇子丰王爷弄回了京城来,其中的深意,便愈发令人深思了。

    甄朱一面同贵妃说些没营养的客套话儿虚应,一面暗自寻思:现今的皇帝老爷毕竟是开国皇帝,虽然看着是个莽汉子,但要想真去猜中他老人家的心思,也是很难的。说不定,她的事儿也好、甄家的事儿也罢,一切的突破口儿,就都要着落在那位丰王爷的身上了。

    靠着前世里头做皇后时候习得的虚应故事能力,甄朱好歹应付了贵妃半个时辰。眼看着到了吃饭的时候了,作为半个“主人”,甄朱当然只有礼节性地邀请贵妃共进午餐。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门口守着的大太监汪德海忽然进来了。他朝着贵妃和甄朱各自打了个千儿,然后便起身到贵妃跟前,跟她低声耳语了几句。

    贵妃细细听了一回,先是眉头微皱,然后便翘起兰花指,掩口笑道:“本宫还说,要叨扰朱儿一顿饭呢,现在看来,倒是另外有人等不及了。”

    她一面笑着站起身,一面拉着甄朱的手笑道:“朱儿你猜,外头是谁来了,要请咱们一道儿用膳呢?”

    她都站起来了,甄朱自然也就不好不站起来了。她听得贵妃这么说,虽然完全没有跟她或是任何人一起吃饭的心情,但也只有笑着道:“臣女愚钝,不知道是又有何贵客到了?”

    贵妃吃吃地笑了笑道:“你去了便知道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多说,只吩咐了汪德海准备摆驾下山。汪德海答应着下去了,她自己却并不忙着迈步,只转身看了看甄朱的衣饰,微微蹙了蹙眉道:“本宫坐了这半日,妆容都花了,现下要去梳洗一番,朱儿可以也要回房去稍作梳洗?”

    甄朱一见她这样的表情,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这到底是看自己这副鬼样子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叫她去打扮打扮再出来见人了。虽然说礼节上甄朱确实应该去盛装打扮一番,不过,在她来说,这么好的一个跟贵妃这儿掉好感度的机会她可是不会放过的。故此,她当即不卑不亢地道:“朱儿是晚辈,既然娘娘要梳洗,自然要在门外护持守候的。再者说,朱儿此次乃是来庵中静养,还是清淡素净些的好,如此,方才不负佛门清净。”

    她这话一说,贵妃的脸色不由得就微微变了变。甄朱照旧半垂了头做恭谨状,只当没有看到。心里却不由得略微感叹:感情这一手儿指桑骂槐到底还是没逃过贵妃已经修炼成精了的耳朵——对此,甄朱表示十分无辜,其实她的本意并不是要说贵妃穿的太过妖艳了,左右这种事儿她自己不久前还做过呢。只不过世易时移,为了纪念已经远去的前世,她只想顺便给这位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增加点儿格应罢了。

    好在,贵妃的段位实在已经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她不过只是微微变了些颜色,然后便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照旧笑得如同春花儿一般灿烂地拉着甄朱的手道:“想不到朱儿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识,真是难得。太子果然是个有福的,日后本宫可就放心了。”

    甄朱只好垂下头来继续“娇羞”地辞谢,好容易送这位大佛进了旁边静室梳洗,她方才转过头来,教人把红蕊紫莎放了进来——这俩丫头听说她被贵人召见,急的什么似得,早就候在香堂外头了。只是香堂外头都是贵妃的人,她们俩也不敢造次,只能干等,真是急的头发都要白了。此刻听见甄朱唤她们,当然就立刻冲进来了。

    紫莎看见甄朱居然穿着这么“居家”地见了贵人,忍不住立刻白了脸,念叨道:“姑娘怎地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怎地也不叫了我们伺候您换一身儿衣裳?若是因此教贵人们怪罪了,这可怎么是好……”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抱着甄朱的妆奁匣子,拿着满盒子的脂粉要给甄朱的脸上扑。

    就连红蕊,看着甄朱的眼神儿也有些惋惜,倒是没有阻止紫莎这乱七八糟的动作。

    甄朱吓了一跳,慌忙往后头一躲,双手拼命一挡,才总算避免了被抹上一脸白面儿的厄运。

    偏偏紫莎是个一根筋儿的性子,一次不行,还想来第二次。甄朱只得苦笑着,继续连退了几步,同时轻声喝道:“死丫头,这是作甚么?我现下便很好了,左右在此是清修,这样儿不也是合该如此的?”

    紫莎还要说什么,里边儿贵妃却是已经出来了。她见到甄朱还是维持原样,虽然面色微有不豫,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就是贵妃高明的地方了。只要甄朱还有用,她就绝对不会让她当众难堪。至于将来用不着了又当如何,那就是甄朱上一世里体验了十来年的水深火热了。

    好在,这辈子,应该不至于如此了。

    甄朱躬身施礼,低眉掩去所有表情。另外一边儿,汪德海已经把贵妃的车驾弄好,恭敬地请她上车了。

    原本甄朱要坐自己家里带来的那辆的车的,但是搁不住贵妃死命邀请,结果她终究拗不过,还是被拖上了那辆皇室专用的马车。

    马车一路下了山,又一路往西行了十余里,甄朱方才恍然,这是要去西山了。

    她怎么就忘了,静心庵离着西山没有多远呢?

    而现下,也差不多正好是快到夏苗的时间了,皇子们带着亲信心腹现到西山练习围猎一番,以期在夏苗大比中拔得头筹,获得皇帝老爷青眼,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那么,想来这一次贵妃巴巴地跑来将她拖过来,便是要去见太子罢?

    还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那么多人围着,有什么好见的?

    还是说,自己与他的婚事,又出现了什么变数?

    正当甄朱在那里暗自寻思的时候,却听得马车吱呀一响,已经停了下来。贵妃笑着牵起她的手道:“朱儿,且随我来罢,咱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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