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听着这话,倒是愈发清醒了几分。她看了红蕊一眼,便淡然地吩咐道:“知道了,先服侍我梳洗了罢。”
她这样的态度和语气仿若有着安定作用,红蕊很快便镇静了下来,又立刻叫来了仍然有效睡眼惺忪的紫莎,两个人手脚麻利地服侍她简单梳洗了,这才准备出门。
临出门儿前,甄朱看了看窗前,却忽然想起了个事儿来。转头见到紫莎已经折回去里间儿拿她的披风,她索性便叫过了红蕊,低声吩咐了她两句。红蕊听了她的要求,虽然有些诧异,但也立刻照做了。
等到紫莎从里间儿出来,见到红蕊手里的东西,不由得便就愣了愣。然则想是见到红蕊面色有些黑,甄朱却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她便也就默默低了头,不敢再多问。
甄朱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儿,好似生怕不小心说出什么话来惹自己不高兴,却仍是乖乖过来给自己系上披风,倒是忽然觉得她这样子有些可怜见儿的。甄朱心中微微一动,便想着这几年恐怕是多事之秋,紫莎这性子实在不适合憋屈在这一方小院子,还是早早将她安排个妥当人儿嫁了才好。便是红蕊,也更是不易,怎么也不该亏待了她去。
不过,这念头当然不过只是稍微转一下便算了,左右不急着在这一时呢。甄朱由着紫莎将披风给自己系好,看着红蕊抱着东西紧紧跟在自己身边儿,却不由得朝着她们略笑了笑,然后才带着她们俩一齐出了屋子,朝着白怜的小院儿走去。
虽然天气早已经转暖了,但到底是大半夜的,风仍是有些凉。甄朱略紧了紧披风,慢慢出了自己的院子,便立刻觉得眼前一亮。原来虽然现下还是深更半夜的,但整个甄家内院里却已经点起了不少灯笼,映照得内内外外一片灯火通明。下人们来来往往的,十分热闹,但人人面上,都有一种紧张的气氛。
这种气氛之下,令得红蕊和紫莎也不免有些惶然,然则甄朱却仍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只因她知道,以白怜真实的心性,在没达到她的目的之前,她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当真会自损的事儿的。
既然如此,管她做什么,都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只是,想来这一回,深更半夜的,全家人却大约都要被惊动了。本想着她被禁足了,就能安生一段日子呢,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啊,她就又死灰复燃了。
这几日也是她这边儿事儿略微有点儿多,倒是一不小心低估了她这位表妹的决心和能量了呢。
甄朱暗暗叹了口气,路却是走的也差不多了,看看地,便也就到了白怜的院子了。
一进了院子门儿,她果然发现家中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到了。母亲容氏带着两个嫂子,还有两个哥哥都在。五个人挤成一团,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居然压根儿都没见到她的到来。甚至连父亲甄烈也站在不远的地方,眉头紧锁,也是看着同样的方向,无暇注意其他。
他们五六个人,再加上随身伺候他们的下人们,十几二十个人一起挤在这间小小的,平素里因着白怜被禁足而有些冷清的院落中,显得十分局促。
甄朱因着住的不算近,又梳洗打扮了一番,故此来的竟然是最晚的。
不过这也并没有让她错过她这位白怜表妹的精彩表演——事实上,白怜的表演正到了最精彩的时候。
但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的中间,她正身着白色里衣,摇摇晃晃地站在小院角落里那个池塘边儿的栏杆上,伸出一只手臂,仰望天空,神色悲痛而癫狂,目光呆滞中带着几分凄苦,唇角带血,声音嘶哑,一面小声抽泣,一面哀哀切切地叫着:“爹爹!娘亲!你们是来带怜儿走的么?怜儿好想你们啊。这一次再也不要丢下怜儿一个人了!带怜儿一起走罢,不要丢下怜儿啊……”
晚风凄切,吹起她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再配合上她这样的嗓音和台词,倒是还真有那么几分让人悲痛断肠的滋味儿。
即便甄朱对她的为人已经了解得十分清楚,但也不能不承认,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女,半夜梦魇了,迷迷瞪瞪、疯狂痴狂地思念双亲的模样。
这一朵白莲花儿竟然能有如此高超的演技,也真是醉了。
真想不到温婉的姨妈和儒雅的姨丈,居然生了个如此彪悍的女儿。即便他们的面容早已经在两世的漫长时光中模糊得差不多了,但甄朱仍然忍不住给他们点了根蜡烛。惜哉惜哉!真是家门不幸啊。
她兀自在这里欣赏感叹,那一边儿她的亲人们可就完全不是这样的心态了。容氏早就撑不住了,抚着心口颤声道:“怜儿,傻孩子,你这是要做甚么?快下来,那上头危险,小心可别掉下水去。”
两个嫂子也是十分忧心,大嫂蓝氏一手扶住了容氏,一手已经示意下人们上前把白怜先弄下来。嘴上还在附和着容氏的话,柔声劝慰着白怜。而二嫂颜氏更是心急,竟自己要上去扶她。
大约终究还是碍着男女大妨,两个哥哥虽然没直接上去,不过也在旁边跃跃欲试。就连父亲甄烈也忍不住上前了两步,生怕她一个没站稳,真掉下去。
想是见到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她那边儿,白怜的戏便演的愈发好了。容氏开口这么一说,她便愈发地哭天喊地,挣扎着要往池塘里头跳。
可怜她屋里那个容氏才派过去、上任还没几天的大丫头月溶,在她后面吓得小脸儿都白了。这月溶本来也是个利落人儿的,此刻却也不敢真得上前,就怕她一疯起来,不管不顾,真得自己跳下去了。
白怜哭了两嗓子,猛然发现蓝氏派的那几个人在接近,当即愈发癫狂地道:“你们做甚么,我不过只是想要跟爹爹和娘亲团聚,为何却要阻拦于我?都站住,不要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挥舞起手臂来,甄朱这才看见,她手里居然还握着一把剪刀。
好嘛。就是说怎么这么一大群人都在这里围着不敢上前,感情她还有这一手呢。
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行还能剪和跳。
真不愧是她的白怜表妹,战斗力简直要爆表了。
不过,这一回,也就到此为止了。
眼看着局势陷入胶着,场面也愈发混乱,甄朱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朝着红蕊使了个眼色。红蕊会意,立刻把此前一直捧在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其实不过只是一面铜盆。
再普通不过的闺阁用品。
早先甄朱还拿它净过面的。
不过即便它再普通,也是精铜铸成的。此刻将它狠狠地朝着太湖石丢过去,自然便也还是很有分量的。
看着紫莎在旁边已经完全呆住了,红蕊却似已经有些明白了过来。但仍是不发一言,只照着甄朱的吩咐狠命地将那铜盆丢了出去。
只听得“当啷”一声巨响,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她这里,连白怜那流畅的演出也不得不中断了片刻。
甄朱满意地朝着红蕊点了点头,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往前走了几步,朝着每个人露出了笑脸,然后微笑着冲着白怜道:“妹妹若想跳,便跳罢。”
在满院悲切的气氛之中,她这表情十分地不合时宜。再加上这么一句话,更是火上浇油,不说白怜还是她表妹,哀悼的是她嫡亲的姨妈、姨丈,就算是普通路人,一般人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带着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现下如此做,简直可以说是不近人情了。
故此,她这么一整,几乎在场全部的人都愣在了当场,面上多多少少都显得有些责怪之意。就连素来疼爱她的甄烈,脸上也有些不豫之色。他看了甄朱一眼,便轻咳了一声,微微皱着眉头朝着甄朱走了两步,看样子准备好好教育她一顿。
然而还没等甄烈发话,早就已经有人抢了先。
这个人,当然就是全家唯一一个敢偶尔撸一撸甄老爷虎须的太太容氏了。
看到甄朱这样,容氏同众人一样,先是不由得有些愣怔。但又因着她幼时同白怜的母亲十分姐妹情深,此刻见了甄朱不悲反笑,竟还说出那等“冷血”的话来,她愣怔之余,便也就很是气愤。兼且她想是早见到了甄烈面色不对,当然就要“先下手为强”,先自己开口说女儿两句,发作一番,才好叫甄烈不好再开口说重话了。
故此甄朱一转过头,便见到容氏带着满脸的泪水,一面扶着蓝氏的手,一面颤声朝着她喝道:“朱儿,你这是做甚么?你妹妹现下已伤心得如此了,你如何还能这般惊扰了她?又这般同她说话?”
甄朱却也不慌不忙,只笑着朝着容氏道:“太太教训的是。不过,女儿方才是见到妹妹如此悲戚,恐怕已经有些魇住了,因心中十分担忧于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颜氏素来同她相厚,此刻便也忙圆场道:“是啊太太,我也听说,若是魇住了,是要用些非比寻常之法才可解的。想来大妹妹是想着用这么个大声响唤醒了怜儿表妹来着……”
虽然这话的逻辑多少有些勉强,但甄朱看着颜氏,心中也是十分感动的。暗道这真是中国好嫂子,为了她这小姑子,连这种违心的话都能说的出来,真不愧是皇商家出来的姑奶奶。圆场话儿说的是一套儿一套儿的。
可惜,现下,大约说啥都不管用了。
因为谁都料不到,白怜这一回居然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她竟然真的跳了。
不早不晚,就在甄朱和颜氏说了这话之后,她便就纵身跳进了池塘里,一面跳,还一面哀哀凄凄地低呼了一声“爹爹、娘亲,怜儿来了”。
如同她一贯注重造型细节的模式一样,她这一跳的身段儿也保持的挺好的,直到落水前都如同一朵儿白莲花一般娇美柔软,惹人怜爱。
可惜就是运气不大好。那池塘里头种了不少荷花儿,还养了许多锦鲤。她这么一落下去,真个儿是惊起一潭春水,瞬间就弄成了满身污泥的花母猪。
更不幸的是,那些淤泥太深了。她虽然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但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因着恐惧的本能,她落下去的时候挣扎的太厉害,导致整个人跟落入沼泽的效果差不多,顷刻之间便沉了下去。
这下子好了。
满院子的人都炸开了锅,没有人再管甄朱和颜氏刚刚说了什么,全都涌到那不大的小池塘边儿上,准备捞人。
一时间院子里人仰马翻,管家福伯急的满头大汗,一会儿要拦住两个少爷不叫他们亲自下水捞人,一会儿又派人看着女眷们别撞着或是被挤到湖里,自己还要看着老爷甄烈不叫老爷子亲自撸袖子上场。那边儿捞人的也要他不时去指挥着,简直忙得团团转。
好在大嫂蓝氏是个沉稳的,很快就叫了颜氏一起,先扶了容氏到一旁坐下。然后叫女眷们都退了开来,让出地方给家丁们、仆妇们施展援救。
甄朱见到这情形,左右她站在靠近院门的这边儿,现下不好过去同她们回合,便也就放心地先退到一边儿,准备迎接等会儿的暴风骤雨。
哎,没想到啊,这年头白莲花儿们也是蛮拼的。
白怜专门挑着这个时候跳湖,好像不把她这个表姐拉下水不罢休哪。
这下子不管等会儿她白怜是不是有事,甄朱这个“恶毒表姐”的形象便都已经初步成型了——逼着嫡亲的表妹跳湖了呢,果然恶毒吧?这位表妹,可真真是好心计。
其实按照甄朱真实的想法,白怜今日就算真的死在这里,她也不会觉得怎么样。经历了上一世的一切之后,她对这个表妹已经一点儿怜惜之情都没有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听过没有?若是你是农夫,下一次再见到,你还会去救那条冻死的蛇么?
甄朱看着白怜落水的地方,不由得暗暗冷笑。只是恐怕,这位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表妹,是不会轻易让自己涉险的。
果然,没有多一会儿,下人们已经找到了落水的白怜。甄朱抬头看过去时,已经见到几个仆妇正小心地将浑身裹满了污泥的白怜抬上来。
容氏忙命她们将白怜抬进了屋里,甄烈沉着脸,直接叫了甄朱到外面花厅里说话。容氏见情况不好,不放心甄朱一个人,便只好将蓝氏和颜氏留下照顾白怜,自己跟着一道儿过来了。
果不其然,一到了花厅里,甄烈便勃然大怒:“你今儿是怎么了?好好的,竟做出如此的糊涂事儿来?”
他既然如此,甄朱便也就正色回道:“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怜儿妹妹既然口口声声惦念姨妈姨丈,如何却不顾念他们生养一场的辛劳,不爱惜他们给的这副身子?必定是睡迷糊了梦魇了。我原不过想着激她一激,说不准就醒过来了。谁料到她魇得深了,竟真得跳了呢。”
甄烈见她如此,愈发气了。正待说些什么,另一边儿,早有人将王太医从宫中请了过来。
他照旧耐心地诊断,这一回的结论是:“惊吓过度,略受了些风寒,好生保养,也不甚碍事。”
甄烈顾不得再理会甄朱,当即亲自道谢,并亲自送他出门。只是,等到这位王太医出门后躬身辞别之时,甄朱又看见了他露出了那个古怪的神色——想来,白怜这一回,又是什么大事儿都没有罢。不过左右在那池塘里呆的时候不短,多少也要得个风寒呢。
如此算起来,她也不算吃亏。
甄老爹到底还是心疼甄朱,加上白怜也没有啥大事儿,所以就没有罚她罚得太重。最后甄烈的处置结果,不过是勒令休整一日之后,次日起去静心庵住个把月,“好好反省反省”。
甄朱恭敬地领了罚,心中还略觉高兴。静心庵在京郊稍远处,风景优美,她小时候曾跟着母亲容氏去那里进过一次香,里面的住持惠能十分风雅知趣,她上一世里也曾几次去进香还愿,是个相当不错的避世之所。如果能够不进宫,就算让她住个十年八年的也不再话下啊。可惜,有甄烈这样的老爹在,大约是不能够的了。
甄朱这么想着,却还是乖乖听话,先回去自己院子里休整了半日。因走了困,也没睡好,迷迷糊糊地快晌午的时候才起来。简单梳洗过了,又去容氏屋里请安。当然蓝氏和颜氏也都在。容氏见了她,眼泪又快下来了,只握着她的手,同两个嫂子一起,跟她说了好一会子话。说来说的也无非就是这一次她做得太冲动了,好心办了坏事,等老爷消气了便接她回来等语。
不管她素日里怎么硬气,但是大事儿上,还是甄烈拿主意的。他说了这么处置甄朱,容氏就算心里再不舍,也不敢有什么异议。更何况,这一次白怜这么大费周章、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也确实让她没法儿多为甄朱说话——给别人养女儿,哪里会有那么容易呢。特别还是这么个不省心的。
故此她当时便也只流着泪劝甄朱好好听话,不要忤逆,好早点儿回来。根本就没胆子教甄烈免了甄朱的处罚。
甄朱对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左右她知道容氏是疼她的,只不过,白怜也是她一手养的这么大了,怕是还当着亲生女儿一样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也的确不好办。只是放心吧,这种局面,也不会太久了。
甄朱一派轻松地指挥着两个丫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半分伤感和无奈都没有。紫莎先是还有些气愤,后来不知道红蕊拉着她说了什么,便也就安心帮着整理物什了。虽然是去庵堂,但该有的东西,还是要有的。说不准在那里会碰上什么事儿呢,到时候可不要临时要用什么,一时间找不到,耽误了事儿,就不好了。
她走的时候,听说白怜还“重病”卧床不起呢。甄朱对此报之一笑,也没有多言,辞别了母亲和哥嫂,然后带着两个丫头一块儿到了静心庵。
坐着马车摇晃了半日,才到达了山头,而静心庵的惠能住持早就在山门外头等着迎接她们了。进了庵中,暂住的厢房也早就安排好了,甄朱看着幽静的小院子,倒也是十分满意。
于是便就这么安顿了下来。白日里听着庵堂尼姑们念经诵佛,闲翻几页古书,晚间看着纸窗外花影扶疏,对月深思些许心事,当真十分惬意。
然则仿若为了不让她的预料落空一般,她才住进了静心庵,安静了还不到三日,事儿便就一件跟着一件,接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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