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日,南郡城飘满桂花和酒酿的清香,李淼派人前去邀请刘长庚过府过节。

    “刘公子,我家老爷说公子孤身一人在南郡求学,又与小姐有亲缘,不若一道欢庆中秋佳节,也好同我家小姐话话家常。”

    福六巷的屋子里,李府的家仆拱手朝上方的刘长庚行礼,眼角微觑那神情淡然的佳公子。若是旁人,听见知府相邀,定是神情激动、感激涕零地同他回话,眼前这位衣着朴素、住处简单的落魄公子,倒是一副无动于衷、不屑一顾的模样,却又叫人觉着那就是他原本的模样。

    “多谢大人美意,只是刘某今日刚好约了人一道出城赏桂,晚间不知何时才回,便不去叨扰贵府中秋团圆了。”苏晓放下手中的杯盏,一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双眼却是望向窗外。他早早约了棠棠去城南的庄子上赏金桂,那里有一户农家酿的桂花酒和桂花酒酿,颇有母亲当年的风味,他想带棠棠去尝尝。

    只是他想在那庄子上住一晚,棠棠可能没法子留下来,毕竟有损闺誉。

    见他不似作假,仆人也不便强求,只得应了声回去同自家大人答复。

    待李府的仆人离去后,苏晓吩咐屋里唯一的下人备好马匹,拎着礼品去了李府。

    才听完仆从的回复,李淼还未来得及感叹刘公子的清冷,便听得下人来报刘公子正在府门前候着。李淼满脸疑惑,见多识广的他迅速隐藏好心思,吩咐下人迎进来。

    苏晓进来后,自是一番赔罪,尔后才提出邀约舒晴去城外赏桂。李大人一家对妹妹不差,虽然他不喜与外人来往过密,但为了妹妹的幸福,该尽的礼仪,苏晓一样未落。

    听闻他是来接晴儿去郊外赏花,李淼有些迟疑。虽说他与晴儿乃表兄妹,但孤男寡女同道外出游玩,落在外人眼中终是不妥。

    苏晓见李大人面露难色,知他心中的犹疑,便说也邀了国公府的柳小姐一道。

    既有菁菁陪着,那便没什么顾虑了,只不过自古表兄妹是一家,还是叫上曌儿一道去妥当些。思及此,李淼抚了抚短须,笑着道,“既是出游赏桂,人多热闹,不若叫上曌儿一块去,他们兄妹也好有个伴,刘公子觉着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晓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得点头同意了。

    在偏厅候了片刻,刚过一杯茶的功夫,早已等候多时的舒晴挽着菁菁出现在门口,众人正欲寒暄时,李辰曌匆匆从后院跑来,额头可见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裳应当是新换的,盘扣都错了位。

    苏晓拜别李淼,领着三人往府门外走去,落在后头的李辰曌被知雨提醒,微微红了脸低头整理,眼角余光见晴儿半垂眼眸,嘴角有浅浅笑意,心跳漏了一拍。

    府外,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停在石阶下。李辰曌抬眼瞅见旁边石墩上束着一匹棕色的高大马匹,唤过知雨,嘱咐他去马厩将他的马牵来。

    知雨有些踌躇,公子昨晚温书到半夜,夜间睡得也不踏实,今早又早早醒了,现下眼圈乌青一片,那马车宽敞,公子正好用来补眠,何必骑马吹风呢。

    李辰曌见知雨蹴在原地满脸纠葛,只得若无其事的开口,“我没事,去牵来吧”

    刘长庚骑马,他怎能坐马车,让晴儿看扁呢。

    知雨只得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牵回一匹毛发清亮、高头大耳的骏马,正是李辰曌平日里上学骑的马。

    李辰曌有些骄傲的微扬头颅,目光飘向站在石阶旁的刘长庚。这匹马可是他从一位西域商人那买回来的,据说是番外有名的野生宝马,虽不似汗血宝马那般名贵,但也是难寻的好马。

    刘长庚早已在书院门口见过这匹马,初见时他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在他还是苏家二公子时,宫里马厩内的各种罕见名贵马匹,他见过不少。这匹马身姿矫健,高大壮实,是匹上佳的好马。这马已被驯服,但铜铃大的眼睛里,天然的野性还留存着,好马易得,野生的好马难寻。

    见他神色正常,并无艳羡,李辰曌心中有些泄气。

    刘长庚率先翻身上马,只见他一脚踏上一侧的马鞍,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搭在马背,略微有些厚重的棉布长袍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费吹灰之力便上了马。

    菁菁被这一番动作迷了眼,止不住的撺掇舒晴同刘长庚表述,她想随他学骑马。

    刘长庚答应了,并要求舒晴一起学,否则就不教。刘长庚的想法很简单,虽然以后他会护着妹妹,但总有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如果妹妹能学会骑马,未来遇见危险时便能自己逃跑,不至于再像幼时那样孤立无援。

    舒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清楚自己的小身板,别说骑马,单单是这上马的动作,她都能摔出个坑来。

    菁菁实在太爱方才那套潇洒利落的上马动作,一路上不停乞求,磨得舒晴只得点头答应,但要求菁菁给她做十副护膝才行。

    菁菁自是无所不应,立即答应了下来。舒晴愕然,她本以为菁菁是一时兴趣,些许刁难会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是当真的。

    几人走走停停,临近午时才到达城郊。平坦的田野,已收割后的稻梗只留下矮矮一片,不远处的山林栽满了各种颜色的桂花树,清风送来桂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山脚处的农家升起缕缕青烟,正是午饭时刻。

    车队在一处低矮农家院子前停了下来,刘长庚吩咐仆从将马匹和车队牵至一旁安置好,领着众人进了院子。

    一位老者迎上来,似是认得刘长庚,岁月沉淀的沟壑里盛满笑意,“刘公子,这回来,是打算住上几日呀?”语气熟络,带有一丝亲昵。

    “伍爷爷,晚生今日来赏桂,有些馋婆婆那口酒和桂花酿,特带了朋友过来一起尝尝。婆婆可还安好?”刘长庚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性子,但语气却不似在城里的那般疏离。

    “好,好着呐。老婆子,刘公子来了,快出来见见吧”伍爷爷扭头朝院子后头大喊一声,回头招呼众人在院中的桂花树坐下。

    竹子制的桌椅,清清凉凉,还洒落着头顶掉下的粒粒桂花,清香扑鼻。

    “刘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老婆子我酿的桂花酒埋了好久了,就等您来喝了。”一位步履蹒跚的银发老太从竹屋走出,手里拎着一壶茶水,拄着根拐杖朝众人走来。

    “老爷子,你去将酒坛挖出来,给刘公子尝尝,今日午间便做道桂花酿给公子小姐们解解馋”老婆婆行到跟前,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径直吩咐老者。

    伍爷爷也不恼,笑呵呵的自屋檐下挑起一把铁锹,来到众人坐着的桂花树下,揪准一块隆起的土包铲了下去。

    菁菁好奇刘长庚是怎么认识这户人家的,他答有一回在街上遇见伍婆婆被乞丐欺负,顺手帮了个忙,又闻其酒清香甘冽,便惦记上了,隔山差五过来一趟。

    一行人喝着桂花茶,鼻闻桂花香,捡了话题正聊着天。李辰曌抬眼望了眼不远处的桂花山,正欲收回视线,便见他们方才走过的路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辰曌眨巴几下眼睛,正怀疑自己看花眼了,那道身影打马偏过身子,正对上他的目光,是半载未见的薛师兄。

    薛师兄好似来寻他们的,确认了位置,骑着马便往院子奔来。

    李辰曌有些呆愣地看着下马走进来的薛彦文,心里疑虑,前些日子听闻薛师兄中了乡试的案首,他不在京城准备来年的会试和殿试,来南郡作何。

    薛彦文是来寻舒晴的。会试得了案首后,恰逢父亲去居州视察,他便央求父亲带他一同南下,说想要亲自感谢孔山长及麓山书院的栽培。父亲本不肯,言可等到殿试结束后再去拜访,还是祖母出面,父亲才答应带他走一趟。今日一早自客栈醒来,父亲要带他上山,他提及今日乃中秋团圆,不好叨扰山长和院长的团聚,才将拜访之日改至明天。搪塞了父亲后,他偷偷溜出去李府,从门房得知舒晴外出赏桂,这才寻迹跟来。

    薛彦文自进来院子,只在最开始的那一瞬瞧了舒晴一眼,他怕瞧多了舒晴又躲他,觉得他轻浮。

    嘴角扯了一抹笑,薛彦文同李辰曌打招呼。

    “恭喜薛师兄,喜中案首,以师兄之资,他日殿试必将高中魁首。只是薛师兄今日来南郡,不知所为何事?”李辰曌真心贺喜道。

    刘长庚闻言抬头凝视薛彦文片刻,复又低头垂眸把玩手中的土瓷茶碗。原来这就是薛彦文,这些日子,书院传遍了他得中案首的消息,师兄弟纷纷赞言他就是明年殿试的状元。

    薛阁老的长孙么,他幼年时见过几回,幸好那时他们性子不同,未曾玩到一块儿去,所以并不熟络。

    舒晴心中颇为紧张,贝齿轻轻咬唇,手中锦帕被攥得死死的。她年少离家,又是女子,同京中的世家男子极少打过照面,可哥哥不同。同是勋贵子弟,各种宴请邀约,说不得就留下印象了。

    薛彦文在刘长庚望过来时便注意到了这位布衣男子,虽衣着朴素,但容貌气度均不输于他和辰曌师弟,让人无法忽视他那藏龙卧虎之资。况且这面容,似是有些熟悉,但他很肯定应当从未见过此人,晴儿何时同这样的人结识?

    “这位是?”薛彦文眉头微蹙,同李辰曌问道。

    “这位是晴儿的表哥,刘长庚刘公子,目前是薛院长的弟子。”李辰曌简短地介绍了一番。

    刘长庚没起身,拱手点头示意,当做打招呼。对于同他及妹妹不相干的人,他一向如此。

    薛彦文不由地多瞧了两眼,晴儿表哥,薛院长的弟子,竟是如此优秀的男子。

    幸好,这男子还年少。薛彦文移开目光,同李辰曌解释自己来南郡城的缘由。

    见薛彦文没认出哥哥来,舒晴松了口气,松开手指,此时才察觉到手心被指甲嵌的生疼。

    刘长庚留意到妹妹紧拢的眉头,垂眸见她两只手微微揉搓着,心下明了,抬眼递给她一个关心的眼神。

    舒晴眨巴眨巴两下眼睛,示意自己无事,伸手端起茶碗喝茶。

    众人又在树下喝了两刻钟的茶,伍婆婆才端着几个碗碟,一边欠身一边递放在桌上,“各位公子小姐,今日不知大家要来,家中只备了粗茶淡饭,还请公子小姐们见谅。”

    见婆婆身子有些摇晃,舒晴忙接过盘托,嘴里娇笑道,“婆婆说的哪里话,粗茶淡饭亦有一番滋味,那天天大鱼大肉的知府大人,说不得也会馋这一口农家饭呢”

    舒晴可没说错,义父偶尔也会特意带他们去自家郊外的庄子上吃几顿。

    “那感情好,各位公子小姐若是爱吃,老婆子再去做几个家常菜。”伍婆婆喜笑颜开,颤颤巍巍回房去准备。

    桌上的饭菜瞧起来确实有些寒酸,唯有中间那一大碗的桂花酿酒香扑鼻,蛋花、桂花和酒糟相间,还有米白色的丸子冒出头,引得众人眼睛都亮了。

    刘长庚长手一伸,木勺稳稳落入手中,满满一碗盛好,刘长庚俯身一放,滴酒未洒的落在舒晴面前。随后给自己盛了一碗,便旁若无人般,施施然坐下,端碗喝酒酿。

    舒晴拿起一旁的木制汤匙,低声说了句谢谢表哥,便埋头喝桂花酿,丝毫未察觉身边几人变幻莫测的眼神。

    李辰曌同薛彦文对视一眼,俩人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危机感。

    菁菁嘟起嘴巴,自己盛了一碗酒酿,她不敢同冷冰冰的刘长庚娇嗔,若是李辰曌这么对她,她早就一顿指桑骂槐怼过去了。

    吃饱喝足,众人又同伍爷爷夫妇寒暄了片刻,方才趁着日头往桂花山上走去。

    秋高气爽,金桂飘香,南郡城的贵人小姐们来赏桂的络绎不绝。薛彦文本想寻个机会同舒晴诉诉衷肠,但辰曌师弟跟得紧,旁边还有个表兄不时插话,临到回城,俩人都没说上几句话。

    舒晴没想过今日李辰曌会跟去,更没想过远在京城的薛彦文会突然出现,原本只是想同哥哥一起品尝桂花酿,一道回忆母亲,也只能再寻机会与哥哥单独出来了。

    马车哒哒回到李府时,已是近黄昏。刘长庚远远瞧见李府大门时,便同三人告辞,打马回了福六巷。

    见刘长庚离开,薛彦文也无理由继续跟随,只得开口辞别,眼神闪烁着望了眼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有些悻然地掉头回客栈。

    回到府里,舒晴又去后花园同义父义母赏了会儿月,还未来得及润口茶,便见管家拎着包装精致的包裹走了进来。

    “小姐,这是薛公子送来的点心,说是从京中带来,知道小姐爱吃糕点,特意送来。”李管家恭谨地递上手中的包裹。

    “劳烦管家亲自送来,小青,你替我送送管家,顺道带两盒给青云轩送去,三哥哥近日课业繁重。”舒晴头也未抬,伸手往头上拔珠钗。小青今日给她梳了个发髻,扯得头皮疼,两根并不轻的珠钗又加重了压迫,此时她只想散了发,再泡个热水澡,美美的睡上一觉。

    “公子那边也有份,小姐不必着人去送了。”管家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满脸慈爱。小姐生的美,性子也好,对他们这些下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这样,那就麻烦管家拿两盒去分给大家吧!今日中秋,我也没准备什么,这糕点就当是与大家同乐了。”舒晴摆摆手,让小青匀出两盒。

    管家忙道了谢,拎着糕点离开紫竹轩。

    见管家走远,舒晴又命春雨拿上剩下的糕点送去浣兮院,方才在小青的服侍下褪去首饰衣裳,莲步轻移至浴房泡澡。

    “小姐,您为何要将薛公子的糕点全数分出去呀?你可是最爱吃糕点了。”小青一边搽拭着浴桶里洁白莹润的身躯,一边不解的问道。

    小姐最近的胃口明明不错,昨日还吃了几块刘公子送来的糕点呢。

    “吃腻了。”舒晴自然不能说自己不想吃薛彦文送的,她总觉着薛师兄对她不怀好意。

    此刻的舒晴还只有九岁,身子也还是个孩童的模样,心智再成熟,也不会想到大她六七岁的薛彦文会对她起了别的心思,就连时常黏着她的李辰曌,她都觉得只是三哥从小没有女娃玩伴,突然来了个同龄的妹妹,自然就比旁人更看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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