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颜色的小鸟,悬在梁间,把春情叫唤。是年尾老爷带回来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是好画眉呀”,他朝嘉章挤眉弄眼,夫人怪他老没正经,见嘉章喜欢,也好不多说什么。令仪替嘉章把着镜子,真好看哪,只是形容不出,书上戏里说到美人儿,必定是那几句话儿说来说去,远山秋水比来比去的,同眼前的人比起来总觉得单薄,真真是明霞不足拟的。站在旁边,不免自惭形秽,好比蒲柳栽在牡丹边上,是那样枯瘦苍白。怎么以前倒不觉得呢?

    “想些什么呢?”嘉章笑着回过头来,珠钗不高不低恰甩在令仪手上,手辣辣地发烫,她悄悄地缩回手,用手指头去按那一处。“我私底下想着,小姐真美。”说出口方恨自己嘴笨,怎么只会说这句话呢,说过太多回了,倒不像真心话儿了,好在嘉章笑一笑便回过头去。两人各自都有话要说,大概平日里说得太多了,这会儿竟都无话可说。

    梁间的黄色小鸟怕她们太闷,又粘粘答答地叫唤起来。嘉章好像想起什么来:“画眉喂过了吗?”“清早起来喂过了,您听,叫得多好听哪。”说完这话才想起要去仔细听那小鸟的叫唤,是很娇媚的一种声音,但听不出悲喜,好像吃饭睡觉那样,叫得平常。这样想想也荒唐,鸟儿叫唤的声音,哪有那许多弯转,许多情怀。人在高兴时,便觉得它叫得高兴;伤怀时,便觉得它叫得苦凄;烦恼时,怕还要嫌它嘈杂哩。它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心事湮没在人声中。不若放它在林中自在,还能够呼朋引伴,得个知赏,把它锁闭在这里,却有谁能听懂它的意思呢?

    再想想便想到自己,虽是这里有个嘉章,也未必他心似我心。她心里是爱着自己哩,真个恨不能衣服饮食与之共,然而她心里再也猜想不到自己心里头的事情。她端详着镜中的嘉章,果然还是像先前那样笑,心里难免有些萧然。真古怪,有时捂住了满怀心事,一点不敢泄露出来,明明怕嘉章猜了出来,却又怕她猜不出来,故意地露出些破绽与她瞧。到底是猜出来的时候少,猜不出的时候多。她闺中娇养,又最是个直心直性的,自己惯会看人眼色,她哪里晓得什么叫作察言观色?倒是夫人有时怕是看出些什么……咳,夫人气头上混骂,有什么是骂不出的,也未必就是看出什么来了。

    想到这里,心里又费踌躇,她爱自己什么呢?慕才慕色,从古有之,情之所起,不外此二端,自己既无才可称,姿容也只平常。心里也转过许多念头,怕她同自己耍笑,仔细看她行为,又不像虚假。自己又爱她什么呢?一想到这个便把脸羞红,好像也没什么因由,只觉得她说话儿也比别人格外有趣,生得也比别人格外好,言语行动处处可爱,越看越喜欢。将自己的意思贴着她的意思猜想去,心里却不知道自己猜得对还不对。

    黄颜色小鸟在小小的笼子里,上上下下地跳着,也不嫌地方狭窄。它潮湿的调子里,听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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