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水音者长袍由雪蚕丝手工织就,穿在身上轻若无物。

    换上长袍,何罗感觉像是又回到十五岁那年。最近两天,他脑子里常常回想起那个满是潮汐声的海边小屋,还有那天黄昏天边绚丽的晚霞。那天,他发现自己一下就长大了,变成了另一个人。

    十五岁便成为水音者——即便在盛产战士的时代,这在埠庐家也不多见。

    与别家不同,同样身为战士传人,埠庐家人并不擅长弓马剑术。他们凭借秘术,而非身体力量与动作敏捷在战场获胜。埠庐家人将祖传修秘之法称为“水音之术”。这种秘术虽不能直接用于上阵杀敌,却能发挥出千军万马也不可匹比的作用。但水音之术修炼不易,历史上成功者并不太多。

    仆人为何罗端来一副托盘,托盘上有装饰缂丝金线的酒壶和酒杯,还有一碟裹了蛋衣,烤得酥脆的兰花豆。仆人小心翼翼为何罗斟上酒,然后头也不抬地躬身退下。

    换上水音者长袍的何罗,在仆人眼里便不再是普通人,而是神。

    何罗完全可以理解他这名仆人对他的敬畏。他这名忠仆是个早已归化的原住民,自小听着三大王族的传奇故事长大。对他来说,能够率领人数远逊于自己先祖的军队击败这片大陆上所有部族联盟,并将这片土地统治至今的三大王族皆非凡人。那些如今仍在原住民中流传的征服故事,让他们打心眼里对拥有战士血统的九王后裔心生敬畏。在那些故事中,埠庐家人的法术更被传得神乎其神。

    而埠庐家那些可怕的法术,据说都掌握在眼前这种能披上白袍的人手中。

    仆人退下后,何罗开始自斟自饮。他给自己再倒了杯酒,端起来凑到鼻前认真嗅着。这是他所能找到跟上次在瞿如车上所喝那种口感最为接近的酒了。

    他仍没能猜出那酒是由哪种水果酿造而成。

    他其实知道,表妹对自己的感情并不像他爱她那般深沉。但他对此并不介意。她至少爱过自己。至少在她只有十三岁的时候,曾对自己一往情深。

    他能够成为水音者,表妹功不可没。

    何罗永远不会忘记那奇妙的感觉。当夕阳余晖透过窗户照进小屋,除了熟悉的浪潮声,冲入他耳里还有另一种糅合着痛苦与喜悦,令他永生难忘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表妹张开的嘴,却仿佛又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那时,何罗第一次听见了那古怪的声音。

    这些年,即便对赤儒伯父,何罗也未透露自己第一次听见水音的真实经过。他对伯父说,自己是在夜间忽然醒来时首次听见那种声音的。伯父当时大喜过望,马上拉着他的手,告诉他那是水音,是来自埠庐家传承千年的战士之血发出的召唤。“从今天起,你就是埠庐家的战士传人。”伯父对他说。

    战士之血传承千年,早已日渐凋零,如今每位传承者都是家族希望。

    何罗转头望向窗外。

    透过船窗,他看见码头上那名手举测字招幡,上唇吊着两撇鼠须的精瘦男子再次将目光投向自己所在船舱。码头这种地方从来不是算命先生揽生意的最佳场所,集市和神庙门口才是。

    除了那位算命先生,可疑之人还有一名近岸拾贝者和一个端着筐海胆,却只顾东张西望的小姑娘。

    像这样的人,从珊瑚城号抵达那一刻几乎就没缺席过。何罗默默观察着这些人,心里猜测着他们背后的政治力量意欲何为。最近两年,乌阁城明里暗里都在发生变化,似有一场风雨正在酝酿。

    看见瞿如的马车忽然出现在码头对面,何罗有些吃惊。

    但自己不能与她见面。至少现在不行。

    当那辆马车随后离开,何罗也离开舱室,准备去见另一个人。他下到底舱,来到那个平常总被锁上的舱门口。门口的卫兵朝他欠身致意,随即掏出一把镀银的长条形钥匙,与何罗手里的钥匙合在一起。卫兵将两把钥匙同时插进门上硕大的锁孔,打开门,交回钥匙。

    待何罗进去后,卫兵从外面将门关上,并继续忠诚地守在那里。

    这是个看起来十分宽敞,却也十分简陋的舱。舱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口与船板无缝相连的巨大“木柜”立于舱中。木柜高约五尺,有一段木制扶梯直通柜顶。

    何罗沿着木梯爬到上面,拉开封板,露出波光荡漾的水面。

    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凝望。

    随着船体轻轻摇晃,水面泛起大理石纹般的清浅细波。何罗看着自己的水中倒影,看着那张支离破碎的面孔,凝摄心神,嘴里开始默祷。过了一会儿,随着水面变得平静,倒影在水中渐渐凝聚,形成一个完整清晰,与何罗一般无二的人形。何罗闭上双眼,嘴里继续默念。那倒影水里的人形竟再次模糊,又再次凝聚。不过,这次它却不再是何罗,而是一副苍老得多的白衣长者模样。

    “见过桀攸大人。”何罗翕动嘴唇,以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水里老者说。

    “来了?”被称为桀攸大人的老者以同样古怪的声音招呼他。

    “请问大人为何不愿面见何罗?”何罗继续以蚊子扇动翅膀一般轻微的声音问。

    “有两个原因。”水里的桀攸大人慢条斯理的回答说,“其一,咱们在这种时候见面,会白白奉上一份串通勾连的证据。厘正院是众议机构,为保证公允,在各国履行本院敕令期间,议员不得与家族成员私下会面。此乃安甸律法明文规定,你是知道的。另外,我这么安排也是想让你旁听一场特别会晤。我想,这对你掌握当前各方势力的意图或会有所帮助。”

    “敢问是大人与谁之间的会晤?”何罗问。

    “剑士庭诰明宗师。”

    “噢,前两天我在惕恩见过他。”何罗说,“还以为他已返回剑堡,没想是来了乌阁。”

    “最近这城里热闹啊。”桀攸大人意味深长的说,“有很多大人物要么亲自到访,要么遣人前来,而且各自总能找到合适理由。”

    “这又是为什么呢?”何罗明明知道原因,可还是故意问了句。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在这里能找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那么,有答案了吗?”

    “不,目前来说,还谈不上有了答案。不过,有个东西,看来各家都很想要。但正因为那东西各家都想要,所以大家都得不到。学士们虽不上战场,但并不表示他们不懂判断战场态势。勇烈王给十三堡留下的是一支能征惯战的虎狼之师,如今仗打成这样,让人难以接受呐。”

    “大人是否已查到些什么?”

    “不,目前还没查到什么具体证据。不过,作为当年西征桥头堡的碎蛋岛最近迹象有些反常,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建议你去一趟那地方,看是否能在那里找到些线索。”

    “碎蛋岛?”一座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岛。何罗知道那地方。

    百年前,三大家族委托中间人从迷岸巨贾手里买下那座小岛,作为安甸大军首次西征的基地。随后安甸联军便从那座岛上发起对泊洛人的战争,并最终将他们赶出了阙西。在那场被后世无数诗人歌者广泛传颂的伟大战役中,埠庐家舰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对那段历史,何罗再熟悉不过。“好,我这就动身,希望能尽快去那里一探究竟。”他对水里的桀攸大人说,随即又问:“大人这些年常在乌阁,听说过北方已有史前异兽出没的事吗?”

    “史前异兽?”首辅大人微微一怔,接着便道,“我倒是听人提起过。在乌阁,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几年前就已谣言满天飞,据说还有不少物证流入昭院,令有些人寝食难安。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不妨去找他们求证。我想他们定会热情接待,并毫无保留地将相关信息告知与你。因为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他们希望将此类消息告诉我?”何罗有些诧异,“这却又是何故?”

    “自然是因为他们不愿看见昭院日渐没落,被各国日渐疏离。不气的说,作为完全仰赖各国财政资助的学术机构,如今的昭院除了重提古老传说,实在已拿不出别的来吸引关注了。”

    “其实他们仍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是不肯拿出来罢了。”何罗笑了笑说。

    “对,那是他们手上唯一有人想要的东西,也是他们最后的筹码。”

    “所以,大人其实对他们那些危言耸听的说辞并不认同?”

    “跟真正的危机相比,那些说法不过是哗众取宠。”桀攸大人慢吞吞的说,“当然也不妨听听。”

    “晚辈这次来,正好听到了这种说法,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大人乃埠庐家硕硕功臣,又久与天宫昭院交往,听了大人的解释,我也算放心了。诚如大人所言,当前更为紧迫的还是尽快查清造成阙西战局不利的背后原因。毕竟若真有那么一个原因的话,那可就太危险了。”

    “是啊,有人若想改变当今权力结构,这便是对我埠庐家最大的威胁。”

    “这点何罗完全明白。”

    “嗯,我听见有人在过道那头说话了。”这时,桀攸大人忽然说,“那是我安排的人。那么一会儿我将收起真颜显术,只留水音传声,你但可仔细倾听便是。”

    “好,何罗在此静听。”

    水中倒影散去后,水面恢复了原有的通透。这里是乌阁港,船身下便是观渠河。但桀攸大人以正常说话方式跟另一个人之间的谈话,仍由水中不断传来,如同讲话的人就在水下不远某个地方。

    “桀攸大人别来无恙。”

    何罗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桀攸首辅的地下静养室里嗡嗡作响。

    “大宗师近来可好?”首辅大人也在跟对方打招呼。

    “好好好。也不知怎么,本以为老了不中用了,不想最近却精神十足,感觉好像从没这么好过。”大宗师中气十足的道,“倒是老朋友你,为何非得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暗井里清修?”

    “我怕吵,这地方清静。”桀攸大人说。

    两位老熟人进行了简短的问候,谈话随即转入正题。

    “大战在即,桀攸大人还是应该给出更为明确的意见啊。”诰明宗师说。

    “你们会派出多少人?”桀攸大人对此不置可否,却不紧不慢的问。

    “遵照你的吩咐,荣誉剑士卫队将全体开赴阙西参战。”

    “嗯,好。不过这并非我的吩咐。以后再不能这么说了。”桀攸大人依旧不紧不慢的说,“厘正院是个和平机构,老夫也早已不再担任军职,这些年,不过在此间坐吃等死。而作为厘正院首辅,对内行使调停仲裁,对外协商贸易往来,这才是我的职责。哦,对了,你若跟人有什么贸易纠纷,或可找我帮忙,军事上的事,本院徒有其名,实在插不上手。军队指挥权毕竟掌握在诸位国君手上呐。”

    “我的好大人,以咱俩多年交情,就别跟我讲这种风凉话了好不好。那位率领千军势如破竹的一代名将,难道竟被这乌阁城的风花雪月给彻底消磨了吗?我不信。”

    “哈哈,岁月不饶人。你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啊。”

    “哈哈哈,你这老家伙。”

    言语间,两位昔日曾并肩作战的老人一同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剑堡之主忽然问了句:“莫非你认为当下三家兵锋所指,目标当真是泊洛大徒邪吗?”

    “那诰明宗师对此怎么看?”桀攸大人不答反问。

    “我就是看不明白,才来问你。”

    “可我也看不明白啊。”桀攸大人轻描淡写的说。

    数日后,当何罗返回巨鳞面见埠庐当前的执政者太子赤儒时,将这次会晤如实做了禀报,并在介绍完情况后说:“据我判断,叔公想让我转达的其实并非他跟剑堡宗主的谈话,而是自己的心声。”

    “你认为他想说什么?”肤白无须,仪态儒雅的赤儒问。

    “侄儿认为,他想重返巨鳞执掌兵权,率军西征。”

    “嗯,我这位伯父英雄一世,此生最为遗憾的,莫过于未能像先祖一样建下旷世奇功。”

    “那要不要给他这个机会呢?”

    “我埠庐家要走的路还很长,而他却已经老了。”赤儒十分平静的说,“另外,你们可千万别小看厘正院的作用。他在那个位置上,对埠庐家才是最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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