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坠。乌阁城,南门。

    一辆官家马车赶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匆匆入城,随即又快马加鞭,往城西方向驶去。

    半个时辰后,这辆有着黑漆车厢的双辕马车已一路赶至水门大道。到了这里,车夫却又放慢车速,沿着人多嘈杂的码头大道缓缓前行,就像是在欣赏港口的夜景。

    马车最终只在某一路段稍作停留,随即便掉转车身返回市区。

    夜幕下的乌阁城此时早已灯火通明。酒馆一家挨着一家,家家宾盈门,另有香薰店、绸布庄、糕点铺及钱庄当铺也都不曾打烊。大街上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

    双辕马车离开闹市,驶过铺了碎花青石的宽敞街道,转入一条背街小巷。

    这里灯光暗淡,行人稀少。有着宽大车厢的马车几乎挤塞了整条街道。但车夫不慌不忙,继续沿着青石小街朝弄堂深处缓缓行驶。马蹄伴着车轮嘎嘎转动的声音,在小巷里显得分外刺耳。

    当马车抵达小巷分岔道口,刚欲转弯驶入另一条道时,却忽然停在了那里。

    除了两声响鼻,街上一时显得异常安静。

    两名紧随而至的黑衣人远远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才再次向马车靠近。距马车只有十步距离时,两人十分警觉地左右分开,准备朝那辆马车包抄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地从马车上方掠过,径直朝两人中的一个扑来。那人体格异常魁梧,展开披风凌空而至,像大鸟扑食般竟将一名黑衣人整个笼罩在其身影之下。接着,这只“大鸟”又转身朝另一位还没回过神来的黑衣人扑了过去。同样一跃一扑,不过瞬息间,另一位黑衣人也被闷声击倒在地。

    完事后,灰氅“大鸟”再次跃起,巨大身影掠过马车厢顶,消失于转角。

    马蹄和车轮转动之声随即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幽暗弄巷的碎花青石地面上,两名黑衣人早已身体瘫软,不省人事。

    那辆马车继续穿过乌阁城的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一栋门前左右蹲伏着两尊鸟形石雕像,围墙高高的小院门口。此地与繁华的东集商业街不过一墙之隔,却安静不少。

    此院门两边檐下挂着灯笼,烛光映衬,洁白糊纸上“鸾舍”二字,表明此处是间栈。

    稍后,从马车上下来一人。其人身材娇小,身披黑色头蓬,拉起的兜帽遮住面部,不显容貌。

    人走到门边,伸手敲击门环,两遍响过,那门便“吱呀”一声拉开半边。从门缝里,一个生得尖嘴猴腮,身子瘦得像黄鼠狼的男子举着灯笼往来者身前上下照了照,忽然躬身行了个礼,马上态度热切地延请人入内。他从前并没见过这位人,却显然知道对方是谁。

    “公主殿下,人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开门人的通用语带着异域口音。

    “带路吧。”被唤作“公主殿下”的女子道。

    听口音,开门人是个潮民。由于跟安甸人同属南迁民,定居在懋屿群岛及迷岸岛上的潮民如今在安甸随处可见。尽管这些潮民说话带有明显口音,但彼此间交流基本没有问题。

    “鸾舍”是逐埒家设在乌阁的众多接待馆驿之一。这间闹中取静,不太引人注意的栈平日多是接待来乌阁公干的逐埒家低级官员,甚至也面向普通商提供服务。

    接待瞿如这种身份的来,这地方还是头一次。

    在那名獐头鼠目,面相颇有些阴狠的潮民带领下,瞿如迤迤来到栈二楼端头一间房。这是本栈最大,也是最好的一间房,单独设有适合待的小会见厅。

    根据上面要求,栈今晚不接待别的人,所以显得十分清净。

    当瞿如解开斗篷系扣,褪下兜帽,早已在此等候的人连忙起身迎接。这是个身材瘦长,头发灰白的男子,颈下一串晶石项链颗颗铮亮,犹如夜空中闪烁的寒星。作为在昭院掌管星象部的大学士,申慕羊精通星象,善卜吉凶,备受世人推崇。他也是乌阁昭院里少数几个安甸各国贵族都欲巴结的人。而此时这位大名鼎鼎的学士却以一副谄媚之态,眼巴巴望着来者。

    “久闻公主盛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他用有些发颤的声音,表达了自己的恭维。

    对于自己的魅力,瞿如历来自信。她扬起脖子,挺起胸脯,举手投足无不恰到好处。很显然,她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秘密武器来征服男人。

    申慕羊是位学士,却也是男人。

    “嚯哟,学士阁下见笑了。”看着对方那副薰然欲醉的表情,瞿如心里颇感有趣。

    “哪里哪里,我是真没想到,公明君能让公主殿下不辞奔波之苦,亲自来跟老夫会晤。”学贯古今的星象学士将面前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假惺惺的说。

    “学士切莫见怪,瞿如在家自幼当个男孩儿养,所以行事向来如此。”瞿如笑了笑道。

    “那就难怪了。”

    “再说这件事非同小可,父亲大人也不希望为他人所知晓。”

    “如此,申慕羊就多谢公明君厚谊了。”申慕羊个子不高,面容清瘦,谈吐颇为气派。

    “别那么气,你跟父亲多年好友,假以时日,这段交往必为传世佳话。”

    “不敢不敢。传世佳话,老夫可没那奢望,能助公明君一臂之力,心愿足矣。”

    “很好,学士既有此心,瞿如万分感激。”说着,瞿如话题一转,引向正题,“我听说,塞伯国君对此次西征十分看重,只是尚在等一个吉兆。而他所需要的好兆头,你已帮他找到了,是吗?”

    “不错,老夫夜观天象,见八脉星冲,光芒一连持续五夜,经久不息;又见残月西斜摇摇欲坠,其环绕星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稳定,有夺珠之相,是为大亏。这都是极好的预兆。”说起自己专长,申慕羊显得格外有劲头,不仅摇头晃脑,语调也比刚才高了八度。

    “就这些了吗?”

    “还有,还有,过不了几天,上天还将有一次大兆出现。”

    “有多大?”

    “大到能让举父深信不疑,那就是他需要的契机。”

    “昭院星象部占卜天下吉凶,这些预兆都是由你解读吧?”

    “自然是我。”

    “所以,真正的好消息,是塞伯国君必会相信你的解读,对吗?”

    “公主见微知著,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难道,是为了坚定那位霸主的出兵决心,学士才故意这么做的?”

    “哈哈,连公主殿下也称那长胡子为霸主?”

    “塞伯国君砺兵修武,带甲十万,当今安甸,谁能与之争锋?他不图霸业,所为何来。”

    “这大概也是各家所担心之事吧。”申慕羊淡淡笑道。

    “塞伯家的人这次来昭院,就为此事?”

    “预兆的事?噢,那倒不是。”申慕羊摇头笑道,“预兆给得再明白不过,战事有利东方,他们无须另寻解释。他们来,是想寻求得到火油。”

    “有希望吗?”

    “不,昭院对此不会松口。毕竟一家要了,别家也会跟着提要求。到那时,这天下可就再难安宁。”

    “如此也好。那我们就用不着费这脑筋了。”

    “公主殿下圣明。”

    “学士,如果像你说的战事有利东方,那阙西今日局面又作何解释?”

    “这个嘛,就是我今天要特别告知殿下的了。殿下想想,从地理位置来说,泊洛在西,安甸居东,目前阙西战事失利,显然跟星象所昭示的不一致。所以,这里面大有文章。”

    瞿如心里暗自吃惊,因为学士所言跟埠庐家的说法大致无二。不过,她相信申慕羊持有这种观点并非是受埠庐家影响,于是便小心问道:“瞿如虽为女儿家,却也知十三堡长期跟泊洛作战,兵精将勇,就算如今战力难以跟当初勇烈王在世时相比,想来也不至一败涂地,几近灭国。这里面到底有何蹊跷?”

    申慕羊似乎很享受被眼前美人请教,此刻故作高深地闭眼沉默一阵,稍后才缓缓吐出一句:“殿下也是明眼人,要想洞察其中奥妙,只须牢记一句:星象不欺人,但人会。”

    果然有人捣鬼,跟埠庐家通报的情况一样。

    “既如此,我逐埒家该当如何应对?”瞿如又问。

    “公主是想问,逐埒家当不当出兵?我看,这已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吧。”

    “怎么说?”

    “无论阙西战事背后有无阴谋,贵国都得出兵,这是顺势而为之举。”

    “不能说得清楚些吗?”瞿如蹙起双眉,做出娇嗲之态。

    “这话还不够清楚吗?”申慕羊又笑了笑道,“安甸诸王,谁居于东方?”

    “有利东方……星象是这意思?”瞿如一脸诧异。

    “大中有小,小中育大。天意难测,只可体会。”申慕羊又忍不住卖弄一通,然后才说,“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星象不欺人,但人会。即便天兆有利,也得小心应对。”

    “那么,我方该小心什么呢?”

    “这个我可无法回答你。因为天象并未对此做进一步提示。不过,若能更多了解那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了解这场战事背后的因由,对应付当前局面,肯定大有好处。”

    “我想,学士对此一定有所洞察。”

    “我是个观测星象的学士,此生只会仰首观天,并不擅察世间百态。就算对时局有何看法,也不过是将观测所得加以验证。而要揭开此战由来内幕,还得靠你们自己去调查。”

    “好学士,你总得给我个可行的法子。要不就告诉我,此事该去何处调查。”瞿如动用她一贯行之有效的武器,以她那能酥到人骨头里去的声音开始撒娇。

    “我的好公主哦,你这可难住了我,”申慕羊像个慈父般伸手揽住瞿如双臂,轻轻捏着,然后认真想了想才说,“依我之见,不妨去趟碎蛋岛。去那地方看一看,查一查。只要掌握从战争初期到现在,那里前后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对整个阙西战局的演变自然就会有清晰的认识和判断。”

    “碎蛋岛?”瞿如面带温柔笑意,任由学士捏着。

    “是的,碎蛋岛。一百年前,诸王西征的出发点和大本营。”

    “好,多谢学士提供建议。我想我方会尽快派得力之人前往。”说着,瞿如话锋一转,“对了,你刚才所说近期将天降异兆之事,是否果真会发生?”

    “会。而且我可以坦言相告,那位主也已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那位主?”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好,我们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对不对?”瞿如抿着嘴似笑非笑道。

    然而不等对方回答,她却忽然又一蹙眉头,显得无比忧虑地说:“对了,我爷爷已得知凫徯就是蔑??之子,是他外孙。父亲托我向学士请教,下一步咱们该当如何应对。”

    “是啊,是啊,当年是我建议你父亲将那孩子留在身边,”学士缓缓地,有些不情愿地放开瞿如那温软柔嫩的手臂,将双手交叉于胸前捏搓着,“褚??陛下没有怪罪你父亲对此事多年隐瞒不报?”

    “没有。”瞿如清浅一笑,“好在父亲听从学士建言,对此早有准备。”

    “不管你爷爷对此是否知情,至少你父亲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并不会招致猜忌。毕竟这么做对逐埒家没任何坏处。”学士边思索着边说,“至于那孩子……他该已经成年了吧?”

    “十六岁了,跟他父亲一样强壮。不久前他还在比武场上夺了头魁呢。”

    “成年了。很好。”学士十根指头交替捏着,“你们想趁机帮他争回王位吗?”

    “学士你的意见呢?”

    “我的看法是再等等,还不到时候。当前阙西形势复杂,皆因背后有股势力在暗中操控。可那个藏在幕后阴影中的到底是谁,首先得要搞清楚。形势未明之前,小王子在世的消息最好先别公开。这次你家正好要出兵阙西,可以的话,最好能让他随军西征。要知道,十三堡许多将领仍是他爹当年旧部,若是今后要他接掌阙西,现在就得让他跟那些将领们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

    “我父亲也是这意思。”

    “你父亲是极有远见之人。”申慕羊边说边看了看窗外夜色,“好了,我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不管白天黑夜,天宫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因为失眠吗?”

    “不。哈哈,公主殿下真会说笑。”申慕羊捋须而笑,“是窥视。”

    “莫非连立德立学的昭院也已被世俗所征服?”瞿如似笑非笑的问了句,然后又接着道,“我还以为那是全大陆唯一超脱于王权之外的清净所在呢。”

    “相信我,那里早就不是了。”申慕羊摇着头说。

    “好吧,多谢学士今日能跟我讲这么多,瞿如牢记教诲。”

    “公主言重了。”申慕羊起身,拉起兜帽盖在头上,迈步走向门口,忽然又转过头,“千万记住,星象不欺人,但人会。”他似乎生怕瞿如没能领会这句话,又再次叮嘱一遍。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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