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窈被闹钟吵醒。

    嗓子很干,  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伸出一只手去关床头的闹钟,摸了个空。

    勉强睁开眼睛。

    赖了一会儿,倏地想到今天还有比赛,  顿时慌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闹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小黄鸡的造型。特意被放在玄关口,  滴滴滴的响。

    杜窈掀开被子,  下床关掉。

    一看时间,  早上七点,  离比赛还有三个小时,  松了口气。

    坐回床边,才发现床头柜放了一板药。

    日文,  似乎是消解宿醉的。

    杜窈怔愣片刻,记起昨天该是程京闻送她回来的——药和闹钟也是他放的。

    嘴角上翘,身上一点儿不舒服也显得无关紧要。把药吃了两颗,糖衣化在水里,舌根都是甜的。

    洗漱完,  去楼下吃早饭。

    比昨天人多了许多,  该是都来参加比赛的选手。杜窈粗略扫了几眼,照旧一块牛角包与一杯热拿铁,找一个角落坐下。

    没什么胃口,  出神地嚼着嘴里的面包。

    思绪飘回昨晚。

    开头她还是有意识,也想学程京闻一手装醉。蜷在他怀里,  脸隔一层薄薄的衬衫贴在肩膀上,微烫的体温把一切的心思熨帖。

    直到车上,  她不自主犯困。

    隐约只听见程京闻讲了一句比赛加油,  便彻底没了意识。

    比赛加油。

    很平常一句话。

    可是从程京闻嘴里讲出来,  就让她不由咬紧拿铁的纸杯边儿,  心脏砰砰地跳。

    似乎耳边还有他沉冷的嗓音。

    唇齿间潮灼的气,一片羽毛似的,轻轻撩拨过她的耳廓与神经。很痒。

    杜窈捂住脸。

    仓促灌了一口拿铁,烫得她舌尖发麻。心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感。

    “喂。”

    面前的椅子发出被拖拽的短促声响。

    杜窈抬头,便看见姜维一手捋着脑袋上翘起来的一撮头发,一手端了碗粥。

    凑到她跟前。

    “你昨天是不是和程哥在一起?”

    “干什么,”杜窈瞥他,“不告诉你。”

    “小气鬼。我昨天都告诉你周绿的事了。”

    “你没说全。”

    姜维咽了咽口水,“我就知道这么多。”

    杜窈似笑非笑地看他,“周绿在福利院工作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姜维哑炮了。

    嘟囔:“你这么关心她干什么……”

    “怎么,”杜窈小口啜着咖啡,“你喜欢她,护着她呀?”

    姜维竟然真的因为她随口一句话开始脸红,心思一点藏不住,“你别胡说八道!”

    杜窈眨眨眼睛,继续逗他。

    “被说我中啦,你还喜欢姐弟恋。”

    “你、你……”

    “这样吧,”她弯起眼角,“你在她面前夸我十句,我就告诉你昨天有没有和你家老板在一起。”

    姜维受不了地举碗逃了。

    杜窈哧哧地笑两声。

    很久没有作弄别人,顽劣的心思碰上姜维,不由发作一回。要是卢豫在这里,一定会跟姜维难兄难弟抱成一团,告诫他离她远点-

    大堂的指针指向九点五十。

    杜窈抵达比赛的楼层,按序号找到房间。里头一共十张桌子,边上各摆了一座人台与缝纫机。

    她是最晚一个到。

    出示了证件,交了手机,便坐到右手边第一张还空的桌子边去。把工具摆在桌上,便百般聊赖地等试题的公布。

    很久,这间屋子正中央的屏幕亮起倒计时与试题的名字。

    春分。

    很好的一个题目。

    但杜窈向来不是灵感充沛的选手,这样古典气息的名字,正撞在她的知识盲区。

    房间里其他人已经开始动笔,马克笔摩擦纸面的声音作响,杜窈依旧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在脑海胡思乱想。

    想程京闻。

    昨天把她送回房间有没有又悄悄亲她——杜窈舔了舔嘴唇,甚至没有肿一点,不情不愿地否定了这个猜想。

    思绪飘忽。

    又倏地一振。

    拍了拍自己的脸,嘀咕,“杜小窈,你在期待什么呢?”

    脸颊发烫地低下眼去动笔。

    纸上已经是一件改良款rontic-tutu裙的雏形。紧身胸衣添上两道落肩飞袖,一件薄纱遮住原本光裸的肩颈与手臂。又在巴斯克束紧的腰线上缀上花团,增上一点洛可可的繁丽风格。

    她向来不是一个游移不定的人。

    停笔,检查过细节便不再修改,递交到台上。填写单子后,与工作人员一并去库房挑选打版的布料。

    短短几步路,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周绿。

    两个人视线一碰,杜窈倒没什么所谓地移开目光,周绿却轻蹙了下眉。

    擦肩而过。

    周绿问:“她是?”

    一边引路的工作人员答,“来比赛的选手。再过几个小时结束,作品都会放在会议厅,予您和其他几位老师打分。”

    周绿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杜窈取完布料回来,开始打版。

    盎然的翠色tarlatan层层叠叠做裙摆,本来就透的硬纱,一端收束在腰间,一端散开,颜色自然地呈现一种烟雾似的渐变。

    腰上的花最费她功夫。

    浅一些的嫩绿百合,大一点便会显得腰身粗,小一点又嫌小气。试了十几朵,才挑定尺寸,缝了上去。

    上衣是更淡一点儿绿,薄纱是不算很正的白,整件衣裙,从腰际往上下两段渐变。很和谐的轻盈感。

    缝上最后一颗生成色的贝母珠,屏幕上的倒计时归零。

    她卡点完成。

    杜窈挺满意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环视一圈其他参赛者的作品,都与她的风格思路迥然不同,大多是走改良国风与旗袍的路线。正对她的作品窃窃私语。

    她倒不会动摇自己的想法,走出会场。

    走廊里人很多,大多在讨论自己刚才的创作与理念。有几个人,甚至对于理解的偏差吵得不可开交。

    杜窈打了个哈欠,往电梯方向走。碰见也从会场刚出来的姜维。

    “感觉怎么样?”他问。

    杜窈敷衍:“还好。”

    “你的想法是什么?我的是从油画……”

    “周绿也在这儿,”杜窈不想参与这种近乎小学生考完对答案的行为,“你不去看看她?”

    姜维顿时闭嘴了。

    电梯叮一声抵达四楼。杜窈揉着发困的眼睛回到房间,倒在床上,蒙着被子补觉-

    醒来是傍晚九点。

    被楼道里的喧闹声吵醒,皱着眉听了一阵儿,才知道成绩公布了。

    杜窈慢腾腾地爬起来,拿起手机查分。

    八点五分。

    高过复赛及格线许多。

    但杜窈怎么会是只冲着过线去的。她蹙起眉,去查细分——这和她预计的分数差了很多。

    页面刷新。其他六位评审无一例外打了很高的九点几分,唯独一位,给她打了一分。

    杜窈顿时跳下床,去找组织方要说法。

    问了工作人员,知道评审在楼下,便直接踩楼梯下去。看见几位聚在一起,年长的前辈,深呼吸一口气,挺礼貌地开口。

    “您好。”

    几人转头,眼神里或多或少的疑问。

    “我是编号4869的考生,”她自报家门,扬起一个笑,“我想问一下,是哪位前辈给我的作品打得一分?”

    其中一位中年人记起她,“——是你。我记得你的作品,芭蕾舞裙的制式很特别,版型与设计都很好。是这一批里少有不局限国风的成衣。”

    其他几位评审也纷纷应和。

    都是夸奖褒义的话云云,挺喜欢她的作品,给的全是高分。

    杜窈不免疑惑。

    直到身后缓慢地高跟鞋声踱来——

    “那一分,我给的。”

    说话的声音从颜色饱满的红唇里发出,拖调很长的轻蔑。

    见到是周绿,杜窈反倒不意外了。

    “是你,”口气太过讨厌。她上下打量一眼,很恍然大悟的口吻,“怪不得这么不专业。谢谢,我没疑问了。”

    周绿轻轻扯动嘴角,“杜小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挺可惜,你下次没机会继续体会我五百万的演讲了。”杜窈还记仇,“要不要我录一个教学视频给你,好让你和组委会说说?”

    周绿抱臂,“我打分有我自己的讲究。”

    “你说。”杜窈挑眉。

    “几位前辈可能从技法搭配上评分,你的确是第一,”她讲话滴水不漏,神情可笑地看向杜窈,“但组委会请我来评审,自然想要角度多元化。我在时尚圈从业四年,用以商业价值与日常适配的方面看,你是不合格的——毕竟,其他选手大部分的设计都能日常穿着。汉元素正热门,商业价值也比你这一件,高得多。”

    杜窈并不怵。

    轻飘飘,“周小姐一句不日常,没有商业价值,要把所有秀款高定都踩个遍了。”

    “你是什么名气,”周绿讥诮地笑,“也能和国际大牌的设计师相比?”

    “啊,”杜窈弯起眼角,往她痛处戳,“我是程先生花过五百万的设计师呢。”

    周绿顿时神色一变,“你!”

    杜窈非要很欠劲儿地摊一下手,肆无忌惮地笑。

    “你这个贱——”

    周绿怒火攻心,立刻扬起手。

    “呀,”杜窈一边拿手去挡,一边不解气地煽风点火,“还打选手?”

    周绿的胳膊停在了半空。

    倒不是杜窈。

    是右边伸过来凭空一只宽大的手,用力地捏住的周绿的胳膊,指节泛白,青筋浮起。

    杜窈下意识转头,去看这手的主人。

    是程京闻。

    眼神肃杀,神色阴鸷。几乎要捏碎周绿胳膊的力道,一字一顿。

    “你在干什么?”

    “阿……阿闻,”周绿脸色顿时惨白,说不清是疼的还是被吓的,“我没……”

    程京闻没有理会她。

    偏头,灰蓝色的眼睛又是很平静地望向一边的杜窈,“设计师小姐,你来说。”

    杜窈眨了下眼,简略地跟他说清情况。

    “我知道了,”他沉吟片刻,“成悦集团作为这一次大赛的资方,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补偿,并且请专业人士重新评分,你觉得如何?”

    “我没异议。”她说。

    程京闻又去看别上的几位前辈,“老师们以为如何?”

    他们自然是忙不迭点头。

    本来以为周绿是程京闻跟前的人,她要怎样胡来,也不敢管。何况还是女人的口舌之争,夹枪带炮更是要命,便在一旁观看。可是这一次看,周绿的身份如何,也不像传言里所说——红玫瑰。毕竟这态度,和程京闻早些提起白月光的神情,差远了。

    程京闻松开了手里颤抖的胳膊。

    周绿腿一软,摔在了地上。胳膊一圈已经泛起青紫,她吃痛地尖叫,“程京闻!”

    他的确回头。

    冷淡地看她一眼,“既然这么不专业,最近两个月的工作都停了吧。阿芙尼的秀,也不用去了。”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走秀。

    周绿顿时哭喊一声,抱住他的腿,“不行——阿闻,我错了,这个机会我争取了好久……”

    程京闻蹙起眉,把腿抽了出来。

    声音很淡,“周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杜窈跟程京闻并肩在街边走。

    悄悄看他。

    这会儿,神色平静。与刚才戾气横生的男人判若两人。

    杜窈又把视线移回脚尖,“其实你不用说她,我自己可以应付。”

    “她要打你。”

    “就扇个巴掌,”杜窈撇了下嘴,“没劲。”

    程京闻蹙起眉,“就?”

    杜窈轻耸了一下肩膀,细细的眉也跟着扬高一点儿,“以前我在南城的时候,挺多人讨厌我的。打巴掌,扯头发,虽然很泼妇,但也不是没有过。我都应付熟练了。”

    程京闻的眉心蹙得更深。

    动了动嘴唇,半晌,“你还挺骄傲的。”

    “拜托,”杜窈翘起鼻尖,“卢豫从小被我揍到大好吗?”

    程京闻不知道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倒是杜窈歪头问他,“你和周绿到底什么关系?姜维说,公司起家的时候她就在了。”

    程京闻因为这个问题轻笑了一声。

    皱起的眉总算舒展,挺愉悦,“去姜维那儿不是查过底了么?”

    “但他说话说一半。”杜窈皱皱鼻尖。

    程京闻笑了笑。

    回来几月,杜窈见他实打实高兴的笑不超过个位数。这会儿,挺莫名的。

    “你笑什么?”

    “你不是说,直问我显得很不懂事么?”

    杜窈顿时跺了跺脚,“我骗他的。”

    “其实真没什么关系。”程京闻不再逗她,“你应该不记得了,我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位学习委员。”

    “噢——那个天天给你送午饭的,”杜窈翻个白眼,“还和你一起在图书馆自习。”

    程京闻有些意外地挑眉,“你记得?”

    “当然。”

    相貌平平,身材平平。

    但跟程京闻走的很近,杜窈几次在学校里碰见,都很不高兴地吃飞醋。

    “你提这个干什么?”

    “周绿,”他说,“是她。”

    “怎么可能,”杜窈立刻反驳,“长得差别也太大了。”

    程京闻看了看她。

    杜窈反应过来,挺不可思议,“……整容?”

    “嗯,”他说,“她一直被父亲家暴。有一天,求救电话打给了我。那会儿,公司需要一个女孩,我就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

    程京闻讲得轻描淡写。

    杜窈却问:“钱从哪里来的?”

    他稍怔,又轻哂一声,“你真是该傻的地方,从来不傻。”

    “是不是我父亲?”她蹙起眉,“我听卢豫说过,你和他签了对赌协议。”

    程京闻缄默一时。

    片刻,邃蓝的眼抬起来,在路边一盏昏黄的小灯下,照亮。

    他慢慢转了个身,“今天的答疑到此结束了,公主。”-

    杜窈直到踏上飞机也一直在想程京闻昨晚跟她说的事。

    心不在焉一路。

    取完行李,在机场门口等车,忽然掉头返回航站楼柜台,买了一张最近一趟回南城的机票。

    九万里高空的气流席卷,三小时以后送她回到久违的故乡。

    近乡情怯。

    当杜窈从计程车上下来,重新站在铸铁围栏的别墅门口时,有一些不敢进。

    但今天仅仅只是来问事情。

    杜窈深呼吸一口气,走进院子。里头的花大半不开了,都是丛丛密密深绿色的灌木叶子,掉落的积在地上,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清扫过。一股萧条的气息。

    她略蹙起眉,环顾四周。

    站停片刻,依旧没有多想,去廊下揿响了屋门的铃。

    很快有人推开门。

    抱怨,“是不是又落东……小窈?”

    一位头发黑白间杂的中年妇人愣愣地望向她,似乎不敢认。

    六七分像的眉眼,一样白皙的肌肤与小巧的鼻子。只是时光在妇人脸上的留下更深更重的刻痕,即便保养得当,也有难掩的一点儿上了年纪的疲倦。

    杜窈轻抿了抿嘴唇,“母亲。”

    妇人的眼泪顿时掉下来,抬手狠狠地打了她两下,“你还知道叫我妈,你怎么不当没有这个家,啊?”

    “父亲呢?”杜窈很平静地由她打。

    “……你不是回来看望我们的,对吧。”妇人突然停下手,抹了抹眼泪,“小白眼狼。”

    “嗯,不是。”

    妇人皱起眉眼,“为了一个男人,你跟生养你十几年的父母断绝关系——杜窈,你自己心里不羞愧吗?”

    “您别侮辱生养这个词。”她轻轻笑,“我从十五岁就天天见男人,没成年就在急着给我挑对象,送我给集团的公子哥们喝酒。投资股票还有风险,何况投资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没有给你们想要的回报。”

    妇人的指尖蹭掉眼角最后一滴水渍。

    “为你好的事叫投资,”她冷笑,“真是狼心狗肺。你自己看看,那个小杂种,最后不也没要你吗?比起你,他更喜欢钱。”

    两个人讲话的语气都很像。

    专挑别人心里的刺,血淋淋地□□,再很无辜地扎回去。

    杜窈用力抿了下嘴唇,“我知道,父亲先前跟他签了对赌协议。”

    “然后?”

    “用以胁迫他,让他……”

    “杜窈,”妇人好笑地打断她,“你的话术还是我教的。来套我话,还不够看。”

    被拆穿。杜窈也不恼,闭上了嘴。

    “你爸在医院,”妇人转身走回屋里,“马上死了,要看赶紧看吧。”-

    杜窈急急赶到市中心的医院。

    推开杜渐成的病房,才知道是被唬了——只是摔了一跤,右腿骨折。

    这会儿正拖着打石膏的腿焚香。

    听见开门声,回头。

    望见她,手上扫灰的刷子也不动了,很明显怔了一下。

    又很平静地把头转开,“知道回来了?”

    “我问个问题就走。”

    “你说。”

    “你和程京闻签的对赌协议,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你回来南城一趟,”儒雅的中年男人把淡褐色的香印出规整的形状,“就为了问他的事?”

    “嗯。”

    “既然告诉你签过协议,剩下的也尽可以去问他——噢,他没说。”

    “当时他没和我一起离开,”杜窈不予理会他的讥讽,“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拐弯抹角几圈,她终于问出了这一件耿耿于怀四年的事。

    “怎么会,”杜渐成点燃压好的香,“他自己选的。杜窈,你根本不了解他——在他的野心底下,你什么也不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他没选你。”

    杜窈空咽一口气,没有搭腔。依旧问,“附加条件是什么?”

    “肯定不是什么恶俗的离开我女儿这种话,你放心好了,”杜渐成抬起头,审视她片刻,“倒是没想到,你还喜欢他。”

    “不喜欢了。”她说,“只是问问。”

    杜渐成轻笑一声,“杜窈,我们家里,只有你不会撒谎。”

    杜窈蹙起眉。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问不出想要的,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门阖上。

    杜渐成平静地倒一碗茶,举在唇边,望向床头柜一张三人的全家福。

    叹惋,“……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心软把他从福利院提出来了。”-

    时已黄昏。

    杜窈出来时,天际掠过一片扑翅飞过的麻雀,停在电线杆上。背景是浓赤橙色的余晖,积密的厚云。像一副印象派的油画。

    南城比理渔冷上十几度。

    肌肤已经冻起密密的疙瘩,她一件薄薄的吊带裙捱不到傍晚。于是,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一套厚厚的豆绿色开衫。

    这应该是一间自营品牌的服装店。

    店主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大学生,很热情地夸奖她的脸蛋与身材。又问她冷不冷,递来一杯热水,边结账边问。

    “你来南城旅游呀?”

    “不算。”

    “你还是今天第一位来我店里的客人,”她兴奋地说,“谢谢你。”

    杜窈被她的热切感染,很怀念地环顾四周,“我以前也有一间服装工作室。”

    “在哪儿呀?”

    “在国外,”她笑,“已经被烧掉了。”

    “啊……”店主很可惜地看她。

    杜窈摇摇头,把开衫裹在身上,推着行李箱走出去了。

    南城的街头与几年前离开没什么不同。

    杜窈漫无目的地走。

    没有搭飞机回上京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去。

    在路边买了一只烤红薯和糖烧饼,坐在废旧的木头长椅上,小口地咬。糖分,至少带来一点积极愉快的情绪。

    她打开联系人。

    在南城的朋友已经很久不联系了,翻了翻,电话似乎只能打给江柔。

    没有人接。应该在拍戏。

    杜窈把身体弓下去,半蜷在膝盖上。瑟瑟的秋风把头发与枯叶一并扬起。

    现在,她好像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家人说不上半句窝心的话,朋友都各自有生活与工作,没有人能再像无忧虑的孩童时期,无条件地围她打转。

    杜窈鼻尖有点酸。

    孤独泛滥的情绪,凉风里的多愁善感。以及与想象里回家截然不同的情景——没有人急切地对她嘘寒问暖,关心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

    他们都很平静。

    一种自恃上流社会能洞察人心的冷静。好像她的回来是意料之中。有目的的。

    杜窈忽然有点想程京闻。

    一点点。

    还在犹豫地咬着嘴唇,手指已经比她先一步拨通了电话。

    来不及挂断。

    只响一声,就被人接了起来。

    “喂。”

    沉冷音色与手机那端呼啸的风杂糅一处。既近,又远。

    他在外面。

    他也不会来了——杜窈心里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被打得粉碎。

    还在幻想他要是也在南城,要是也在市中心。要是此时此刻,可以出现在她面前。

    愈发作大的秋风把杜窈的眼眶也吹涩。

    “程京闻……”

    甚至一个名字都没念全,她嗓音里就有了哭腔。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像火山喷发,上泛。

    与眼泪一起,开闸似的汹涌。

    “……你在哪儿呀?”

    杜窈捂住脸,抽抽噎噎地拿手背去蹭面颊上不断的水渍。很委屈地吸鼻子。

    胸口的难过劲儿一阵一阵撞,叫她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六腑都发酸。

    “怎么又哭了?”

    “没……”

    杜窈正要挂断电话。

    倏地,像是反应过来。抬起头,很不可置信地睁大一双发红的眼睛。

    这句问话声不仅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

    枫叶扫堆在两侧的路边,凛冽的风又吹起。泛黄的叶打旋似的飘起,停一片在一身黑的男人肩头。

    溶溶的月光在他身上。

    眉眼清寒,似乎被霜而来。

    神情有些无奈。

    收起手机。走过来,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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