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十九年,季春二月。

    孟窈今年才十一岁,但已经出落得很美了。

    她的容色还带着一丝稚气,却已经足够惊艳,细浓的眉下是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轻薄的绯唇很少露出笑意来。

    不过,她只消坐在那儿,就已经是一处绝色了。

    这样的美人坯子,偏生是个病秧子,运气也不太好。

    一辆马车停在孟府的后门,本该静养的孟窈被推推搡搡到了马车上。

    孟窈是锦州知州孟泽清的长女,就算是染了疫病也不该这样对待。

    这场疫病来的急而猛,疫病起于锦州与南郡交界的一个小村庄。锦州的富庶在大珩是排得上名的,但与南郡边界处难免有些摩擦和乱。

    孟泽青发现得及时,现在正在知州府处理此事。所幸这疫病不是什么棘手的,不会造成什么真真正正的麻烦。

    为什么说一个随时可以要人命的疫病不棘手?

    说来凑巧,这种疫病二三十年前闹过一次。那时候大珩与南郡交恶,战火纷飞,锦州自然是生灵涂炭,疫病可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笔了,中间几多波折,但最后这疫病连同战事都是被处理得妥妥当当。

    这疫病的处理方法还有解药,许多医书上都有记载。所以说这场疫病不是什么棘手的大事。

    数百条人命,孟泽青作为锦州知州,自然不能只让手下的人去管,他现在在知州府操忙,府中的夫人将府上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他哪里知道自家病弱的大女儿染上了疫病,还要被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呢?

    孟府离爆发疫病的村庄可以说是隔了大半个锦州了,孟窈整日待在府上,话说怎么也不会染上这个疫病。就算染上了这个疫病,只要好好调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哪里需要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

    府里的嬷嬷想着刚刚被推搡上马车的小姐,心里叹了一口气。

    谁让她命不好,是个庶出的,府里的夫人又是一个有本事的,她的生母又是夫人最讨厌的姨娘,就算是小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到乡下等死。

    对,等死。

    府中的主母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等到了乡下,庄子里的仆妇下人可不会有这么多药,来给这个主母最厌恶的姨娘生出来的女儿吃。

    不过,她们对这个小姐可没有什么怜悯,只是看见她倒了霉才煞有其事地感慨一番。

    孟窈半靠在马车上,马车并不大,是府里最统一的那种马车,里面还有一些木屑的陈旧味道。

    孟窈头上戴着帷帽,是小茴为她带上的,她的脸现在见不得风,也受不了光。

    她晨间就倒下了,一张白净柔嫩的小脸上布着病重的红晕,红色的疹子爬满了这张脸。

    她失去意识前让木樨去给姨娘送口信,木樨才走,府中的主母赵明珠就带着一堆仆妇嬷嬷过来了。

    不过一刻钟她就被送上了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婢女,还有马车后的一些用物。

    马车还未动,小茴掀开马车的门帘,探出身子。

    守在不远处拦住门的嬷嬷们见她出来,就走了过来拦住她下来的路。

    她年岁小,皮相稚嫩,对着嬷嬷,可怜地说道,“嬷嬷,让我下去吧,我去找琼玉院的柳姨娘说句话,马上就回来……”

    嬷嬷们都是收了赵明珠的银钱,哪里会听她的话。

    马车面前站了四五个嬷嬷,一个嬷嬷听了她这话,当即冷笑,嘴里是半点也不客气,“这就是为难我们了,我们都是奴婢,哪里能不听正经主子的话。”

    “大小姐是害了病的,哪里能留在府上啊,要是染给了别人,可不就是祸害了么?”

    小茴听了,急忙地说道,“大小姐这病不容易染人的,只要脸上带着纱布就好了,你们就让我去和柳姨娘说一声吧!”

    小茴说的不假,这些个嬷嬷也知道这个病,但她们可不会放小茴去琼玉院。

    小茴说着,边从袖子里拿出碎银子,想要塞到嬷嬷手上,谁知道那嬷嬷将她一推,她被推得猝不及防,倒靠在马车上。

    “谁要你这银子,谁知道有没有病啊?好赖别往我身上靠!”那嬷嬷冷哼道。

    旁边的嬷嬷也像是搭了戏台子一样,配合她骂着马车上的小姐和丫鬟是脏的臭的。

    若是平时,她们连府里稍微有头面一些的下人都见不到,就是见到了,都要低着头压着声,谄媚地说话,更不用说小姐跟前伺候的贴身婢女还有这娇养闺中的大小姐了。

    不过她们都是得了夫人的意思,自然是不怕这落魄的主仆了。

    这些嬷嬷都是赵明珠特意挑的,骂的是越来越脏臭,小茴听了眼角都红了,和她们说话,她们也完全不听,嘴里自顾自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完全不理会小茴。

    小茴年纪小,身子也小,力气更是比不过这些做惯粗活的仆妇嬷嬷。

    马车外还围了一圈的侍卫,腰间还带着刀剑。

    若是小茴真是要冲,就算过了嬷嬷这一关,脚刚刚落地,这群侍卫就会提着刀剑挥过来,只怕难逃被他们围杀,到时候就算有人追究,也不过只拿一句刀剑无眼什么的来搪塞辩解。

    小茴只好坐进马车,她看着眼前带着帷帽的孟窈,听见她唇齿间溢出来断断续续的痛吟,眼中满是心疼,轻轻地顺抚着孟窈的脊背,也不害怕,嘴上安慰地说着,“小姐不怕,很快就会好了,不要紧的,这是一场小病,木樨很快就会带着姨娘过来的,别怕……”

    其实小茴自己也知道,柳姨娘应该是不会过来的了,毕竟这么久都没有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绊住了脚,但她心中只能拿这个来作为依托了。

    另一边,琼玉院。

    木樨听了小姐的话,马上就往姨娘那儿去了,完全不知道她前脚刚走,赵明珠后脚就来了。

    木樨脸上带着急色,谁能想到赵明珠心肠这样歹毒,给琼玉院添了一批染疫之人用过的东西,小姐身子最弱,人最是聪慧,很快便发现了赵氏的用心险恶。

    她现在要去和柳姨娘说,省得柳姨娘和三小姐也染上了病。

    “柳姨娘,柳姨娘!”木樨在门外就开始叫了,这事紧急,她本就是有些急的性子,遥遥就开始叫了。

    屋内很安静,没有谁敢大声说话。

    柳扶眉的小女儿孟容病了。

    小女儿自小身体康健,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病,府医已经来过了,说是这几日夜里天凉,染了风寒。

    小女儿眼泪哗哗地看着自己,柳扶眉一脸心疼,清雅的眉眼中是一派慈母心肠。

    小女儿的病是半夜起的,喝药擦汗,一番麻烦事宜下来,小女儿是刚刚才闭上眼休息。

    屋里的下人都屏气轻声,谁都不敢打扰。

    现在外面突然传来声音,柳扶眉见小女儿的眉在睡梦中不自觉地皱起,自己的眉也不自觉地皱起,轻声对身边的连翘说道,“你出去看看,不是大事就莫要打扰我和容容。”

    孟容睡在床榻上,她的手还紧紧握着生母的手,现在睡了,握得更紧。

    连翘应声出去,木樨一见到连翘,就要说话,连翘先开的口,“小声些,三小姐生了病,姨娘正在照看。”

    木樨听了,心中更急了,她以为孟容也是不慎染了疫病,不过她的声音压低了很多,急忙地说,“连翘姑姑,大小姐生病了,是染上了疫病!夫人给院子里的新换的碗具有问题,是染疫之人用过的。”

    连翘原本脸上十分平静,直到听木樨说到疫病两个字,马上变了脸色,“你和我进去与姨娘说。”

    柳扶眉见到两个人都进来,她并未认出这是大女儿身边的贴身婢女,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还是连翘走到她身边,附耳告诉她这是孟窈的婢女。

    木樨行礼后,就跪在地上,地上铺着毯子,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柳扶眉还是不由蹙眉。

    木樨跪在地上,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给柳扶眉听。

    柳扶眉听了这么一番话,脸马上就白了,露出惊慌的神色。

    “快让人将院子里进口的用具全都换了,再去将府医叫回来,为阿窈配药。”

    柳扶眉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小女儿,小女儿现在离不了人。

    柳扶眉又吩咐一些事,再让连翘带着木樨去府医那儿去为孟窈抓药。

    柳扶眉现在还不知道,她分身乏术的这么一会儿,自己的大女儿已经坐上了马车。

    孟窈坐在马车上,连眼睛也睁不开,但她隐隐约约听见那些嬷嬷嘴里不干不净的谩骂还有小茴带着哭腔的声音,她想睁开眼,可眼皮像是黏上了,怎么也睁不开。

    孟窈觉得身上很热,是一种很痛的热,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昏昏沉沉地坐在简陋的马车上。

    她受着身上火烧一样的病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

    马车离孟府越来越远,行到田间的小道。

    天色昏暗,乌压压的云沉在四方天际,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湿气,田间树上是一声比一声大的蛰鸣,一声又一声空荡地传响着。

    孟窈被摇摇晃晃的马车抖醒,发出声音。

    小茴听到声音,连忙把眼角的泪擦干,见她醒了,立刻将水递到她的嘴边。

    孟窈的喉咙像是要冒烟一样干,唇上轻薄的皮也皱了起来,这还是小茴每隔两刻钟就用水为她濡湿嘴唇的结果。

    小茴见她虚弱地喝水,眼中满是心疼,气息也不觉地哽咽了。

    孟窈见她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办,抿了抿唇,“莫要哭了,我没事的。”

    小茴抹了抹眼泪,挤出一个笑来,点头应声。

    外面突然落起了雨滴,刮起了风,无论是乡间的草木发出风穿过的声音,蛰鸣之声也越来越大。

    雨滴越下越急,连成线的雨砸在地上,砸在马车的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车夫却并没有停下,他听主母的命令,要在今日将马车上的大小姐带到乡下的庄子里。

    车夫看了一眼越来越大的雨,叹了一口气,便扬起鞭子在马背上打去。

    马车窗上的布帘子已经被雨水打湿了,雨中的寒气随着风哗哗地窜进来。

    “我要和车夫说一声,这样大的雨,怎么能走,还是在这种泥泞的路上。”小茴有些气愤。

    孟窈伸出手臂,轻轻拦住小茴,抿唇摇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不会听我们的。”

    小茴泄了气,窗外的雨水打了进来,又刮着风,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了,除了风声雨声蛰鸣声,再无别的声音。

    马车在雨里继续行着,坐在前面的车夫已经穿戴上了蓑衣,嘴里啐了一口,压着声音说了一声倒霉。

    车夫是个胆小的老实人,所以这样不好的差事轮到了他来做。

    连一声倒霉都是轻声骂的,被雨声给盖着。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车夫都有些困了。他惺忪着眼,可很快就不这么疲惫了。

    他突然在视线的尽头看见了一滩血水,立刻打了一个哆嗦。

    他原本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发现前面的路上确实躺着一个身上流了好多血的人。

    车夫胆小,连忙扯住缰绳。

    孟窈因着这动静,狠狠往前倾倒,幸好小茴及时扶住她。

    “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小茴扬声问道。

    “前面的路上有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车夫颤颤巍巍地说道,他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下人,“小姐,这是要怎么办啊?”

    马车里没过多久就传来一道沙哑冷清的声音。

    “若是绕不过,就把他移开,接着走。”

    躺在血水中的少年已经被血与雨打湿了眼睫,极致的疲惫已经让他睁不开眼了。

    他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儿家的声音,莫名觉得这道声音格外好听。

    他心道,这怕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道声音了。

    躺在地上的少年已经听不到声音了,恍惚间,他在茫茫雨幕中看到了一双清凌凌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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