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百花节,其实城中更多展摆的,仍是菊。
唐念依未见过这么多颜色的菊,有的针状花瓣好似血柚的肉,丝丝连在一起,拱卫着蕊中那一点黄。
骆荀依着她在城中信步半晌,因她迟迟没有离去之意,索性在城中逛起了花展。
此前唐子珩相邀两人,就说过,蜀山正值满山瓜果正熟时,想来就是秋了。
可惜,看这节,空有的百花之数,却无百花之名,其余秋色都得给满街的‘菊’作配。
听行人说,双眉城的百花节曾不以‘菊’为主的。但掌门的原配夫人童杜若爱菊爱得痴醉,还在唐门办过菊宴,并引城中百姓前去观望。
唐念依面上看不出半分喜色,她仍挂念着唐双。
百姓口中,掌门原配种种更是引她忧心,已故之人定会比生前更胜三分。小姑娘找的那个靠山,怕不是自身难保。
双目永远是她心中的刺,过去迫不得已犯下的罪,早就没了赎救之处。有些错,想在唐双身上弥补了,可她却终究不是那个孩子,天不遂人愿。
“念依。”
“你看这簪子如何?”骆荀见她一路都默不作声,想哄她笑一笑,也忘避讳她的一身男子装扮,牵了她的手就往街边小摊挤去。
拨开人群,入目,却不止骆荀嘴中的那根簪子,而是整套头面:主托秋菊之美,自挑心至二侧掩鬓皆流光华彩,色若金箔,二侧有小朵菊簪作配。
“二位公子眼光卓绝,这头面是奴家镇店之宝,正好应这百花节的景,就等它的有缘人。”店家是个中年妇人,嘴小话多,吐字若泄水。
唐念依性质缺缺,捻起盛着头面的木盒瞧瞧,“要价几何?”
妇人微微打量一番骆荀与唐念依的衣衫,又觉这二人姿容出色,定不是小户人家,伸手比出一个数,“低了不卖,”
“太贵,这金黄色又土又俗,平日根本戴不出去,还衬得肤色暗沉。”
妇人本看唐念依男生女相,又听她一阵絮叨,心中诧异,暗道,居然是个懂行的讲究人。
“公子什么话,竟将店家的头面贬得一文不值。”
“你见人眼色、空口要价还有理么?”唐念依怼道。
小小一副头面,超过百两,足够一家人吃一辈子了。
“呃——”妇人一愣,他哪里是想买头面,分明是来挑刺的。
随后连连摆袖,“你走罢,这头面与公子无缘。”
唐念依也不恼,仍是那副脸色,她拉着骆荀离开摊面,汇入人流。
骆荀本是好意,未料办成歹事,只道,“对唐双出手阔绰,这头面却舍不得?”
唐念依暗忖:骆荀小时虽说练武苦些,可到底是万仞山上富养着长大的,不知油米贵。
她被甘黎收养后的那段日子,与骆荀何其相似?
桃谷与世隔绝,日子清却不贫,只知喜而不懂悲。
“她若是喊价三十两,我就要了。”
骆荀素面朝天惯了,身边又没女人,哪懂这些门道。听唐念依报出与那妇人嘴里相差远甚的价,竟生出一种被师祖责骂的滋味,“哦。”
“再者,金黄确实老气,哪里适合要及笄的姑娘。”话出口,唐念依便知失言。
耽误已久,该去寻骆美宁了,再谈唐双,骆荀定要恼她。
“哈。”骆荀干笑一声,“你莫非还想再去唐门见她?”
若是顺利,毁去《仙典》前,再来这双眉城见一眼唐双,也不是不可行。
唐念依胡诌道,“哎,怎会?小时有个早夭的妹妹,与她生得颇像,奴家还留恋儿时事,有些放她不下。”
她嘴中的‘奴家’绝非真心,不是讽刺便是在编谎。
骆荀已看出端倪,却浑作不知,又应一声,“哦。”
伏低做小可不是师祖做派,她这谎,倒是委屈了自己。
“你若想陪她,便在双眉城中暂住吧,到时我带了师妹北上,再来寻你。”
唐念依两步贴到骆荀身旁,捻了他鬓边的一缕发,欲令他侧首俯身。
兀然忆起自己乃一身男子装扮,当街人来人往,未免会惹人闲话。又见身侧小摊上摆了绘着菊纹的扇,提溜一个挡在面侧,与他咬起耳朵。
“虽说奴家放心不下小姑娘唐双,却也放不下少侠这颗心。一路山水迢迢,转眼,骆姑娘不得将少侠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说者有意,闻者直道遭殃。
骆荀恨自己禁不住这些,软玉拂耳,面上窜起层薄红。又怨唐念依为师祖不尊,行为没个准样儿,她兴致一起,就是动手动脚。
两人面容出色,街上赏菊人本就有不少以余光打量。
此时二男靠成一处,扇面一遮,都在揣测看不见的那面发生了些什么。
厚纸一张,遮的不只是唐念依与骆荀二人,更遮了路人肆意的眸光。
“别、别在街上。”
唐念依惯用假面,骆荀不信她不知此刻怪异景状。
“可是奴家靠得太近了?”唐念依一副恍然口气,朝后退了二步,面上好似刻着二字——‘坦荡’。
这么一闹,便是回绝了留在双眉城的意思。
唐念依朝着骆荀身前递出只莹白素手,明摆着要他牵她。
‘胡闹’就落在唐念依那双含着狡黠之意的眸里,僵持片刻,骆荀终是妥协了,捏了她的手。
愁绪好似在此刻一散而空,唐念依扯着骆荀,面上浮现止不住的笑意,“走吧,不是要逛街么?”
双眉城昨夜子时还见灯火未落,就为迎百花节。不去计较‘百花’之名,游街作乐,亦能享片刻欢愉。
街边出摊的铺子,大都和‘菊’意,就连糕点都以菊瓣为佐,最终捏呈出菊样。
唐念依记得骆荀好甜食,硬是在铺边等来个二人位置,给骆荀要了份甜糕。
难为他下了蜀山还想着讨好自己,她虽薄情,却也不是个狼心狗肺的。
小碟被摆上了桌,碟内挤着五块糕,模样比小贩展台上摆给众人看的要粗糙许多,却也对得起价。
唐念依捏着扇头,将扇尾抵在碟边朝前一推,将甜糕送到骆荀面前,“请吧,奴家请你一碟。”
天渐暗,日色沉,店家摊上有客。
小贩在铺位两侧挂出几盏纸绘菊花灯笼,此般一出,各家争相效仿,恍若夜中萤火,比白日里的滋味更浓。
骆荀用帕子净了手,一人独用完碟中所有,也不给唐念依留。
她本就不能食用米粮,骆荀此举反倒给她免去许多麻烦。
“当——”
一声锣鼓响,有人吆喝道,“放花灯啰!”
长街正中垒砌着一高台,高台爬上一人,手里提着盏巨大的菊灯。他在高台正中,朝四方展示手中雕花纸灯,点燃后朗声道,“此灯一盏,由掌门送杜若夫人——遥递相思。”
随后,那人下台,将灯往双眉城中的河内送去。百花节果然是为那掌门的原配童杜若所设。
骆荀用完了甜糕,嘴里还余有菊瓣微苦的滋味,便听唐念依道,“走,我们也去放灯。”
城中灯匠一年便指着这个赚钱,摊位之上,百千盏纸灯,花样价格各异。
为应和掌门与杜若夫人之情深,百花节打的,便是有情人放灯成愿的名号。
人挤人的时辰,唐念依令骆荀在河畔等,她去买灯。
骆荀见河畔放灯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少年男女互留姓名,为求情路坦荡;老少者多留亲人名,祈求平安余生。
唐念依在那铺中提了两盏,又捏着两支沾了墨的毛笔,往骆荀这边走来,并与他一样分了一只。
灯芯中已燃火光,只等毛笔成名。
唐念依见骆荀只看她的灯而不写字,手中笔吸饱的墨都滴到地上,忙捂了灯,“你写你的,不许偷窥!”
“好。”骆荀觉得自己就吃她那股子娇俏劲儿,鲜活的模样惹他心念微动,若真能情路坦荡——
提笔欲落字,却不知写‘唐念依’还是写‘甘棠’才是。
唐念依一直未将真名诉与他听,抬头欲打量她,却正好见她在灯上落下‘唐双’二字。
骆荀忽怅无边寂寥,到头来,他也只是她百年一瞬中的过客。
或许某次所为,讨甘棠欢喜,她便留下些情谊,不论真假;亦或是她对那个《仙典》执念太深,陪他演着郎情妾意的戏。
求平安罢了,写谁不一样?骆荀咬牙,落下一三字人名。
“怎么样?”
那声音就像是猫叫,而他则是边上偷油的老鼠。骆荀手腕一抖,灯瓣挂些墨星。
骆荀忙将花灯提到高处,往河畔走去,佯装镇定答道,“写完了。”
这时,唐念依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盏灯,两手一边一个,凑到骆荀身边,“放心不下双儿,便给她也写了个,惟愿她一世长安。”
“甚好、甚好。”骆荀喃喃,将手中灯抛入河中,任其随波远去,朝唐念依笑,“你这两盏可要我帮着放了?”
“我写的字,为何要你帮着放?”唐念依俯下身,将有唐双与骆荀名字的灯置于水面,以手推波送出。
骆荀面色怪极了,唐念依见他唇角抽动,“怎像做了贼?莫非少侠写的不是奴家?”
“怎么会。”骆荀轻咳两声。
唐念依眯了眼,她分明见到骆荀灯中最后一字笔画寥寥——是骆美宁的名字。
骆荀骗了她。
好个少侠骆荀,竟也学会了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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