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珩蹙着眉,入目:是两个男装扮相者勾缠小指。尽管他知晓其中内幕,看着却还是有几分怪异。
唐念依今日这身想是下了几分功夫,相较昨日在街上那蹩脚的装扮胜出不知多少,活脱脱一男生女相的公子。
这两人摆的是个什么谱?
唐子珩半敛眸子,心道,其中猫腻倒是与他无关了——但愿唐双说话算话。
他拱手朝二人行礼,“骆少侠,十二公子,童夫人相邀早膳,在下等候多时了。”
若是有心同往,又何必言及费时等候这类的话?唐念依此前就疑他心机颇重,现在一探,更是如此。
她挥袖指路,将上位留给唐子珩,领行的丫鬟退到几人身后。
“有劳唐小少主费时费心,请吧。”
骆荀面上仍是寻常一般淡然,任由唐子珩与唐念依二人搭话,只是一路上,那勾在一起的小指不曾松过半分。
这厢,唐双已随童夫人于桌前落座,她一张小嘴翕翕合合不曾停。几人自院外逐渐靠得近了,便耳闻她讲的笑话:
“一日逢雨,父子二人扛酒一坛自铺子返家,路滑,酒坛落地而碎。其父大怒,其子伏地痛饮,少顷,谓其父曰,‘您莫非还想等菜?’”1
童夫人听罢,轻笑二声,“小小年纪,饮什么酒?若是腹中饥饿,就先用上几筷子,无人怪你。”
“双儿哪是此意?只想着博童夫人一笑罢了。”
亏她一夜忧心唐双,不想她与童夫人套得如此近乎。
唐念依暗暗瘪嘴,她有心将唐双当做亲妹妹来疼爱,谁知这小姑娘转眼就认了新姐姐,惟愿这‘好’出自真心。
“童夫人,子珩来晚了。”
“骆荀(十二郎)见过童夫人。”
“何必行这些虚礼?坐吧。”
唐念依抬眼看去,唐双已换了身水红色襦裙,顶着同色绳钗配双丫髻,腰间还别了枚白里透红的环形冰种玉。
“骆少侠远道而来,恰逢双眉城中百花节。待会儿,子珩领着他们去逛逛。”童夫人好似偏爱素色,两日间打扮无甚差别,言语间仍旧神色淡淡,与骆荀如出一辙。
唐念依在桌下用小指刮了刮骆荀掌心,停留半晌,又划出一个‘走’字。
骆荀喉头滚动,咽下口中米粥,“夫人、小少主——不必费事,在下尚有急事往南,不可多留。”
唐念依甚是欣慰,骆荀是头一个与她如此默契之人。只要与他在一块儿,心间便是止不住从欢喜。
童夫人置了筷,似乎还欲再劝,却听唐双道,“哥哥、姐姐尽管南下吧,童夫人昨夜说她与我甚有眼缘,愿留我在这唐门做个学徒。”
此言一出,就连童夫人都有几分诧异:昨夜无意打趣的话儿,竟被小姑娘当真了。
“姐姐不早说要帮我找户人家么,我瞅这唐门甚好,还能学些手艺。”唐双眯着眼,又挽了童夫人的臂弯。
武林中大小门派确实收徒,如今乱世,流民更多。
可门派收徒,无一不求‘天分’。
唐念依还以为唐双是个省事儿且慧眼识人的姑娘,万万没想到她会自作主张到如此地步,只能道,“你可识得药材?”
“怎么不识得?童夫人昨日予我外敷的药中有:当归、黄连、广木香、鸡血藤内服药为桃仁、红花、枸杞、生地2”唐双细数完毕,顿了顿,遂道,“童夫人,我说的可对?”
对了,都是对的,甚至还提到童夫人一贯用药的癖好,桌上一众无不震惊。
“姐姐,双儿自小就想做个医者,童夫人予我机遇,又怎能不把握住?双儿虽有识认药材之能,却无配药治病经验,若能在医馆中锻炼些时日,定有长进。”
唐念依想不出回应的话,倒是勾得童夫人起念。
她颇为真诚,“你当真想学医术?看过几本医书?”
“双儿当真想学,读过《难经》、《内经》、《神农本草经》等,能识千余种草药,却独独无良师、无诊治之门。当今世间大夫多是男子,昨日甫见童夫人便深被折服,万望夫人收双儿为徒。”
说着唐双瘸着一只腿儿从椅上挪下,双膝跪地,端了杯茶水,“若夫人愿收我,便饮下双儿这杯。”
唐念依哪能猜到这般进展——短短一夜,唐双就与这位童夫人相熟了。
可转念一想,唐双对自己态度转变不也就一天的事?甚至出言要与她姓唐。
到底是怎么才能养出这等性子?
唐念依一时将骆荀手心掐得满是指痕,有言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之前一路,她对骆荀算是没心没肺了个彻底,如今竟全被唐双报应到自己身上。
童夫人扶着唐双的胳膊,微微使力欲将她托起,“我也是个半吊子大夫,更何况你还留有腿伤,算是病患。”
这意思,是不愿意收徒?
唐念依舒了口气,鬼都知道这个唐门不会是清净地儿,她更愿意帮唐双找个单纯些的人家。
“但你若是想留在唐门学医,也不是不行,唐门中有诸位长老,个个资历厚、医术绝伦。”童夫人端起唐双奉上的茶水,“双眉蜀山尽知我童白芷膝下无子,昨夜你谈及身世,又恰好无父无母。只要你肯,可拜我为干娘,蜀山唐门医术,定倾囊相授。”
唐子珩以手扶额,借着茶盏掩饰着面上的憎恶之情。他这个处心积虑的便宜姨娘,绝不是冲动性子,怎会做出此等荒唐的举动。
膝下无子?认干亲?莫过于给了他唐子珩两巴掌。
哼,也罢,谅她童白芷也蹦跶不了多久,蜀山唐门,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唐念依一时有些眩晕,当年甘黎时常抱怨自己不听话,轮到她做了‘师尊’这样的角色,才懂得其中苦楚。
几双眼看着唐双重新夺过童夫人手中的茶水,又斟上一杯热茶,郑重道,“还请干娘饮下此杯。”
童夫人接过茶盏,仰头饮下,又生生受了唐双缓缓跪地后所磕的三个响头。
“干娘。”唐双脆脆唤她一声。
童夫人应道,“诶。”
唐念依自问,如今、除她之外,天下之人有谁不在意凡间俗礼?
木已成舟,唐双只能留在蜀山唐门,随她姓唐,倒真是姓对了。
这餐早膳算是吃得惊世骇俗,生生给唐门吃出一个‘干小姐’。
餐后,童夫人差遣了人,将她边上的一间园子收拾出来给唐双,且令她暂时好好养伤。至于学医一事,容伤愈后再议。
双眉城中百花节,无人再谈。
唐念依又在唐门中寻出一处僻静地约谈唐双,令骆荀看守左右,以免隔墙有耳。
“双儿,你可是真心要留?”
“当然,为何不是真心。”
“这唐门局势你心中可有数?那童夫人无子,若是唐子珩他日成了门主,定容不了她这个姨娘,你又该如何自处?”
“没事儿,我和唐子珩原本就认识。”
唐念依深深叹了口气,“在那积云寺上,他处境如何?”
“还行吧,当和尚,还想每日山珍海味不成?”
“你要知道,堂堂蜀山唐门少主,被遣去寺庙做了近十年的和尚就算童夫人一直无子来争掌门之位,唐子珩也会恨她。”
唐双眨眨眼,俏皮一笑,“那是他们之间的事,若真有撕破脸皮之日,双儿再逃也不迟。”
“你当真不怕?”
“为何要怕?”
唐念依缄默不语。
虽说她万般反对,可又有何人能保证唐双随她会找到个好归宿呢?再加上她腿上的伤,或许此刻留在唐门,就是正确的选择。
小姑娘本就明智,唐念依从舆车上将她救下,她第一反应却是问能否管吃喝。
迢迢远路、未卜前途,哪里比得上锦衣玉食好饭好菜的日子。当下快活,何尝不是人生极乐?
唐念依自怀中掏出几张存了好些时日的百两银票,递给唐双,“我知你认了童白芷做干娘后可能看不上这银钱,但前路莫测,姐姐望你收着。”
唐双将银票塞到袖中,挤出两边酒窝,“你们不是还急着南下吗?快去吧,别让骆哥哥久等。”
“骆荀。”唐念依好似含着几分愁绪,这声儿名,喊得婉转。
骆荀主动牵了唐念依的手,将金蝉盘递到两人身前,“走吧,无需再告别。”
目送两人相携离去,唐双拄着那只弯弯曲曲的棍子,往唐子珩的院子慢慢崴去。她好似在梦中见过唐念依真容,生无端的亲近之情。
日卷秋风、风送枯叶,雁廱廱亦南,蝉默默亡音,怅悲忧难平,唯天高水清。3
唐子珩立在他院中那株茶梅旁,比方才还要健朗几分,悠悠道,“走了?”
“走了。”唐双从衣襟中取出几张薄纸,“此乃洛河以南所有据点、店家、药贩与货价——你不准再遣人扰他二人。”
唐子珩接过纸张,“钱小姐不怕我将你绑了送回去?”
“哈,集云教远在南端边境,难助你登掌门之位,我这纸却可令你掌王朝大半药铺货源。”
“一纸空谈而已,钱小姐。”
唐子珩两指捻着一小袋□□,悬在唐双面前,“将此下入童白芷饭食中。”
唐双接过□□,撕开纸包,往身后一撒,漫天雪花落地。
“从今往后,我还得唤你一声干哥哥,是不是?”
“你!”
“不是干妹妹出言激少主你,就那些乌合之众,路上少了我,谁也拦不住他们。”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