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依心情很差,看着那张由远及近的脸,攥紧了身下的被单——是赏他一巴掌,还是将他踹倒在床下?

    二当家来得猴急,厢房的门大咧咧地开着。

    她从冲天的酒臭中嗅到一股熟悉又清冽的味道,小手松开拧成一团的布料,朝脸侧一挡,任那二当家的嘴落在黄道师的道袍角落。

    骆荀踏着墙顶的灰瓦一路疾驰而来,这龙虎寨太大。

    先看寨中有人吃酒,又忆及林中谈话,他匆匆找到大当家的院子,却未见唐念依其人,才改道往二当家住处寻去。

    下了屋顶,便从远处大敞的木门中看到二当家肥重的身躯朝床上压去。须臾间,他甚至来不及纵跃而入,便看到唐念依那小团身子从二当家腋下钻出,下了床榻就仓促往外跑。

    她跑得很急,甚至没将鞋子穿明白,撕下身畔被压住的袍角,小人儿还回望着床上的二当家。

    不出他之所望,她被门框绊倒,眼看要落在厢前的碎石路上。

    骆荀适时移步至她身后,托起她下落的肩。

    “唐姑娘。”

    骆荀认为,依着姑娘的脾性,大抵是要赖着他歇斯底里地哭一场才解得了被山匪掳去的委屈。

    但唐念依只是微微讶然地看了一眼他的脸,伸手指了指,“少侠,你面上的伤是从何处来?”

    骆荀几步上前至二当家身侧,将他掀于榻下,又点了他的穴位,“林中暗箭罢了。”

    “奴家还以为他会遵守诺言。”唐念依顿了顿,“少侠且离去吧,奴家被那山匪的狗嘴啄了面颊,已失贞洁,如今只自求了断。”

    这已是唐念依第二次在他面前求了断。

    骆荀将厢门掩上,捏着她的下巴一阵端详。唐念依只是眼角微微有些红,不像是哭过,况且她满面淡漠,看不出喜怒。

    他斟酌道,“你可是怨我来得晚了?”

    唐念依偏过头,“哪敢,饴糖本就是奴家误食,连累了少侠,奴家怎敢怨你。”

    骆荀琢磨着她的语气,应该是生气了。

    他受的春水散量并不大,半刻钟就散尽,却未及时赶来。

    倚在树下,起初他是单纯地气,气唐念依自作主张、遗失路引、花样频出。但他更气自己,在唐念依含了饴糖朝他扑来的那一刻没将她推开。这意味着什么?骆荀也说不清楚。

    解开唐念依给他留下的包裹,里面出去换洗衣物与盘缠之外,还有她从仓兜坳里偷来的一对路引,是黄道师和他的大夫人的。

    她又说了谎,却在被抓走的时候将金蝉盘留与他用,并且求那劳什子二当家留他一命。

    唐念依被粗汉抱走的那刻,正是骆荀身上春水散效力最强之时,他只敢用苍白地言语反驳唐念依。甚至不能正面骂上二当家两句,怕惹怒了这人,没了出后招的机会。

    说她狡猾,在这种事上有显得天真,能使出小孩献糖藏药计谋的山匪,怎么可能放他一条生路?可惜那箭头力道、准头都差得远,被他一剑挡下,只稍稍划伤了面颊。

    这壮汉许诺要将她配给寨子里的大当家,好鱼好肉供着,今夜就成婚。唐念依对男人一向和颜悦色,就算是道中打劫良家妇女的山匪,她都能曲意逢迎,顺着台阶而下。

    一方匪首的大夫人,听起来就是她想要的生活,这个女人在他面前说的谎话太多,骆荀甚至难以分辨出真假,万一他闯入山寨,结果她正在同大当家洞房,那该如何?平白耽误前去追救师妹的时间。

    万一,她就是个蓄谋接近自己的骗子,他又该如何?

    师尊仙逝前令他将祖师冢中的秘密死守,匣中仙典一事不绝,护师妹骆美宁一事不止。

    这一路上她不一直都用谎言牵着他么——她该将金蝉盘带去的,至少也给他一个前去山寨寻她的借口。

    骆荀硬是在林中胡思乱想到月升,最后从树上斩下一束青芽,一片片摘下来数着,最后留下的那片朵青蕊告诉他应该上山一看。

    千万思绪拧成一股粗绳,硬是在他看见二当家朝唐念依俯身之时断掉。

    骆荀叹了口浊气,“是我来迟了,唐姑娘莫生气。”

    “奴家哪敢生少侠的气!”唐念依用手心的嫩肉来回在面颊边摩擦着,“奴家说的皆是实话,方才被狗啄了面,配不上少侠了。”

    不是说要在寨中和大当家办酒席么,碰个面都受不了了?骆荀浅笑,他还之前还道这女人甚无脸皮,现在看来,绝非一般讲究。

    “唐姑娘可还想做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子?”

    “不想了。”唐念依撅了撅嘴,“奴家现在破落身一副,只想寻个怨种只想寻个模样俊俏的怨种赖他后半辈子。”

    骆荀哑然,这女人,真是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

    唐念依见他不答,横了他一眼,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该是没那么生气了。“怎么,少侠觉得奴家说的没有道理?”

    “他把你怎么了?”

    “不是说过,被狗啄了面颊。”

    “亲的哪里?”

    唐念依指了指颧骨下的那团薄红的软嫩,“这里。”

    骆荀却摆了摆头,“不对,不止是这里。”

    “明明就只有这里,你不要辱没人家清誉!”唐念依瞪圆了眼,插着腰,双颊微鼓,甚是可爱。

    骆荀伸出手,用指腹摁在她的唇瓣上,来回碾了碾,“这里也被狼啄了。”

    “你胡说,胡说胡说!”唐念依朝他胸口锤了两下,她明明用袖摆挡住了二当家的那张臭嘴,连脸上假的面皮都不曾让他碰到,骆荀这会儿怕不是存心要报复她。

    “好好好,我胡说。”骆荀朝床榻上合衣躺下,枕靠在床头,“不过,唐姑娘真是心机甚重,不知往后会糟蹋哪个良家公子。”

    唐念依不过是随口一诌。

    这透凉的身子早就不能生养了,真过日子,谁会要她?蓦然腾起一股伤感,除去中途沉眠的百年,前后她也快有二十三了,只是醒来后的模样一直定格在生前——那副苍白的死相,再也不曾变过。

    换做别家姑娘,只怕早早地就成亲生子,儿女成双了。

    骆荀见她敛眸似做沉思,像是真伤了心。他胸口也没缘由地一堵,原来在这唐姑娘眼里,少侠骆荀就和那山匪一般。转念一想,又斥自己多愁善感,也不知端的是哪门子的清高?那片刻的亲近,不过是她被下药后的一场幻觉罢了。

    “唐姑娘放心,此番姑娘愿舍身相救,骆荀感激不尽,更不会在别处乱嚼舌根。姑娘若是途中看上了哪家公子,在下定会将姑娘安置妥当。”

    唐念依咬紧牙关,却开始为骆荀着想,“少侠说的是,不过,您也莫慌着当即离去,如今二当家被点了穴道在这厢中,此处相对安稳,少侠已两日一夜未眠,歇息一会儿吧,奴家给您看着。”

    骆荀根本不止两日一夜未眠,之前伙同黄道师一路之时,荒郊野外,他也睡不安稳。今日又遇春水散一番折磨,确实是有些困顿。金蝉盘在他手,想必师妹走不了多远。

    想着,唐念依的一席话不无道理,若是此后想快马加鞭,也得有足够的精力。

    唐念依从门内落了锁,又将桌上的两坛剩酒给二当家尽数灌下,“就算少侠点的穴位失效,量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来。”

    鬼点子可是真多,骆荀合衣朝床里靠了些,留出一人的空位。他咳嗽两声,“姑娘请便,在下口风一贯紧实,名誉一事还请姑娘放心。”言罢,竟真缓缓睡去。

    少顷沉寂。

    唐念依闻不习惯屋里的味儿,将二当家朝床对侧挪了许多,又在纸窗顶上戳了几个换气的小孔才肯罢休。

    坐在床铺边缘,凭空生出几分哀怨。骆荀该是将她当成了朋友,男女之间,处成好友,那得是多硬的心肠?真就没半分喜欢的意思在里面。

    这样,真能从骆荀身上套出有关祖师冢和乌金匣的秘密吗?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从起初就带着目的接近

    恨她的人有许多,可这些人对她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若是在报仇雪恨之后,残生得以了脱,她会走得毫无牵挂。

    但恨她的人里如果多骆荀一个,那就不一样了。她竟对这位“少侠”在意地紧!她会不会跟葫芦中的残魂一样?就连身死都余有一丝执着,余有一丝愧疚?

    乌金匣的钥匙到底会是何物?掌门令又会在何处?更重要的是,《阴阳登仙大典》上半部被谁偷去了?

    骆荀睡得很沉,却也很轻;倒是那恼人的二当家,呼噜声很大,令唐念依感到一丝人气。

    焦躁不安。

    葫芦里的鬼烟被食得差不多了,唐念依决定借着桌上没被动过几道菜设坛祭祀。厢房内有完整的蜡烛、清水,比当初在郊外的环境好上许多。

    顶头的牌位上依旧供的是沐一真人与无上道君,只是这次,她将《往生救苦灭罪经》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之前这经,都是念给未了脱的十方众生、孤魂野鬼,如今这经,更多的是念给自己听。这些眼前萦绕的鬼魂,大都在闻法后依旧执着留恋,遂入了她的腹,被她分享了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故事。

    而少数被超度后消散在世间的,却彻底没了影子,到底去了何方,唐念依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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