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依转而拉马调头。
黄道师暗道不好,可别弄巧成拙,“干甚、干甚?”
“去会程家那些私兵,也好过在此对着张晦气脸。”
“诶!”黄道师着急想追,可不光马儿不听话,就连肚子也开始倒海翻江。
程夫人派出的私兵至少百人,刀剑无情,那骆荀再厉害,又翻得了天?哎,可怜了这娇滴滴的女子。
日头此时已至高处,照亮林间路。
一切尚在掌握。
唐念依听出林中战事未止,却胜负已分。掐着时间点儿,她一扯马绳,跃入丛林深处。
骆荀一掌击晕前后并排而立的两人,只剩下一三人箭队。
唐念依望着横七竖八倒成一地的私兵。唔,看来没有她出手为骆荀挡刀的机会了。
“少侠这般人物,奴家但求患难与共,何惧身死?上马!”
骆荀眸光微闪,回望去而复返的唐念依,皱了眉。
三人箭队见此良机,忙射出乱矢,两支朝骆荀,一支朝唐念依的面门飞去。
“锃——”的一声脆响,少侠腰间那柄斩缚终出鞘,齐斩三箭,又以剑气逼退箭队三人。
一拳双腿,打得三人后退十几步。他们再一看歪倒遍地、荤七素八的兵友,俱是扔了弓箭,四散着逃开。
战事终歇。
“少侠好身手,”唐念依眸中闪过惊艳之色,此前击退近百人,腰间斩缚竟不曾出鞘。
虽说对手是些凡夫百姓,可他这般扎实的底子,也算得上江湖翘楚了。过些年头,可能不会再有敌手。
她甜笑着,扯马跃到骆荀身侧,“迟迟等不来少侠,奴家心慌得很,便打马回程来接您了。”迎着日光,少女面上浓淡有致,一副甜颜乱眼亦乱心。
江湖义气,快意恩仇,情谊萌芽往往在于刹那。
若是他者,佳人能不顾危机相守,只怕早已感动。
可骆荀收了斩缚,面如霜雪,眸若利刃。对视半晌后,朝她冷冷呵斥道,“蠢女人,听不懂我的话么?”
蠢女人?唐念依笑颜一僵,眨眨眼,“少侠此话何解?”
“让你二人先行一步。照做,能有多难?”骆荀语气之严厉丝毫不减,“百人队,你冒然闯入,无异于身死此处。”
似是嫌二人间的火还不够旺,骆荀又添了把柴,“自作聪明。”
“我”唐念依被怼地哑口无言。这和话本中的不一样啊,她心心念念的英雄救美连开头都未演成就已落幕。
好个不解风情的少侠骆荀!
“怎么”骆荀顿了顿,反讽道,“姑娘指望我来给你收尸?”
这停顿唐念依已然明了,骆荀竟然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
林间静了那么一瞬。别的尚且不论,唐念依变脸乃是一绝。
“少侠说的极是,是奴家不对。”她重新笑开来,朝着骆荀伸出手,“黄道师还在官道上等着我们呢。”
恍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骆荀板着脸,偏头不去看她,“不必,姑娘你骑马就是。”言罢,他便一人启程了。
唐念依攥紧手中的粗制麻绳,心中气恼;愿意走也好,看我俩谁更慢,量你一正道少侠也不能将我单独留在林子里。越想越难受,她干脆放马儿吃了半刻草,才悠悠跟上。
行了一段,二人皆未开口,那些私兵的哀嚎声也渐小。
慢慢晃悠片刻,先前被她施计划破的脚踝开始疼了起来,而且痛感逐渐加剧,先前还能忍受,如今竟乍出一身虚汗来。荒郊野外、也不曾带外伤药,本是想好的苦肉计,如今与那下给黄道师的巴豆一样,反倒让自己受罪。
唐念依懂得,男女之间,若君不怜惜,就算身死亦不能共情。马儿一步三顿,唐念依落下骆荀不少距离。于倏忽间涌上无边的寂寥感,这林里静得可怕,同她几年前从一场百年大梦中惊醒时一般。
可笑、可笑!唐念依暗骂自己。与她同龄者早就化作白骨一堆,此时她尚在人间,已是无上仙术在她这妖女身上做法显圣,又有什么好惆怅的。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她还治不了他?想着,便偷偷啜泣起来,“嘤嘤嘤”
骆荀没走多远就嗅到了血腥味,与那帮臭汉子淌出的鼻血不同,这是一股清甜淡雅的血味,甚至称不上腥,不似寻常人。
他思及不久前的她还跛足而行,自己想问却也没来得及问清楚缘由。
“呜呜呜”耳畔的抽泣一声高过一声,紧接着身后的少女居然叫出一声,“爹爹——”
“爹爹您、您去得太早,念、念依好想你。”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骆荀只觉额前青筋不住地跳,终是忍不住,止了步子。
回首看去,娇俏艳丽的面上淌满了水痕,小姑娘两肩一抽一抽地,翘鼻翕阖,吸着涕水,双目凝满了泪。就连发髻都乱了,金钗歪倒在一旁勾着发尾才堪堪不落。
见骆荀看她,四目相对之下,她竟生生止住啜泣,两肩高耸,双唇微张,不敢再吐露半个字,只有两行清泪还在不停地滚落。
半晌,唐念依憋不住,岔了气,两臂攥着绳子,抖如筛糠,“少、少侠”
在他那双一如寒潭般的眸中,她颤抖着嘴儿,“对不住、对不住,奴家不、不说了。”
连声道歉后,她急急抖了抖缰绳,双腿一夹,催着马急速奔腾起来。脚踝处的薄纱再也兜不住鲜血,沿途淌在草地上划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骆荀不是没见过女人哭,恰恰相反,他见过太多被他惹哭的女人。
万仞山上的同宗小师妹何事皆比不过他,每次与他打完照面后都是偷偷地哭,不争气得很。与师尊、师叔交好的各家门派里,多有千金故意接近,骆荀“坏”得明目张胆,气哭了多少自称豪爽的江湖女子。
此女此状,却是头一回见。
她哭的时机不同,像是扔入崖底的石头,半晌才有回应。
她哭的模样不同,像是狼口逃亡的野兔,惊惧却也不顾一切。
怀中的甜糕尚且裹着他胸口的余温。
罢了,前去看看。
疾走二步跟上前人,恰逢她腰杆一歪,从马上滑落。正当她滚入草丛中前一刻,骆荀赶到,将她自下托起。
唐念依心中偷笑,得逞了。
她知道,因线短而不起的纸鸢,要懂得放线纵它高飞。至少如今,她有的是时间扯出长线。
端着一副愁苦面容,唐念依双手推拒着骆荀,朝身后直躲。脚腕疼痛,猝不及防间,她滚入身后的草丛中,粘了一身的枯枝烂叶。
仓促地从中爬起,还未来得及表演心中好戏,眼前却蒙上层灰黑,脑袋一阵晕过一阵。坏了,怕不是伤口失血太多。靠之,这破身子真是不经造。
日中的强光一晒,辣睁不开眼,愈发不知东南西北。清明的意识缓缓褪去,昏迷前,唐念依尚留最后一念:这个骆荀,不会真把我留在林子里等人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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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师远远打来第四瓢水,往马背上泼去。
“哗——”山林间溪水清凉,冲洗下鬃毛上最后一丝脏物。黄道师凑近抽了抽鼻子,终是放下心来。
马儿打了个响嚏,皮上的水珠溅他一身,它又调了个儿,将长尾对着他的脸。
今日的腌臜事本就让人心烦,再添上这木讷难训的马,黄道师张嘴就想骂。可顺着这马所看的方向瞧去,便见骆荀和唐念依。
二人中,娇娘子被抛架在马背上,双手、双脚拖在马腹间摆动,衣裳凌乱。骆荀牵着马在前,走得极慢。
林中的杂草轻在刮唐念依脸上,她浑然不觉,一动不动。隐约能见她那张平日里红润的小脸染上灰败之色。
黄道师张大嘴,手里还举着水瓢,半晌,指着唐念依哆嗦道,“死、死了?”
骆荀白了他一眼,“没死。”
黄道师赶忙凑近,以手背探了探唐念依的鼻息,微弱的动静似蚊叮虫咬。稍稍拨开她两鬓的碎发,还见泪痕未干透。奄奄一息,还哭成这样儿。
“被谁打的?”黄道师上下打量着骆荀。他衣着清爽干净,发网中的团发丝毫未乱,面上不见有汗、更不见有伤。好家伙,这人竟真从百人私兵中逃了出来。
骆荀微微敛眸,“没人打她。”
“难道是有人”黄道师做了一连串噘嘴、舔唇、搓手的动作,又朝骆荀挤眉弄眼,“这样她了?”
“胡闹!”骆荀又蹙起眉,似猫受惊一般防备着,低喝道,“没人瞎碰她。”
“百人私兵呢?”
“逃了有的还躺在草丛里。”
黄道师哑然,他无言以对。
瞧见唐念依脚踝上那包得跟白面馒头般的一大团,他或多或少猜到些许。佳人受伤,此时该是献殷勤的好时机,取出怀中的金疮药,黄道师想去解那纱布上的花结。
猛然间,顿住了手。唐念依的脚踝又细又白,馒头纱布上头露出的肌肤跟豆腐似得嫩,还隐隐透着女儿香。黄道师又嗅了嗅自己的手,挣扎片刻,转而将金疮药扔到骆荀怀里。
“作甚?”
“给她上药啊,这姑娘进出气都没多少了贫道好歹有些怜悯之情好么?”
“那又为何将药瓶扔给我?”
黄道师将水瓢挂回马背上,一如赌气般道,“贫道要出恭。”说着,便躲入草丛深处。
骆荀几乎怀疑这老道原本就与唐念依是一伙的,可伸手一探唐念依的脉象,确实微弱得可怕。他撕开之前包成团的纱布,露出里面的肉来。
之前给她挑开灰沙又缠上纱布,血是止住了,可伤口依旧狰狞。骆荀凑近了些,这条状伤口很像剐蹭所致,可剐蹭伤,又怎会如此深?拔开金疮药瓶的木塞,将药粉一股脑撒入伤口中。
尽管昏迷着,唐念依还是疼的一哆嗦,重心不稳,顺着马背就要滑去泥地里。骆荀别无他法,只得一手勾住她的腰,将她再次举到马背上。
紧咬着牙关,骆荀无端焦躁,绑了半天的布结,可算是将此女这娇嫩的脚踝包扎完好。
“唔师尊。”唐念依皱眉微喃,声音极细,任骆荀都未听清。
见她手指微动,骆荀自马边退开半步,“别装了,醒了就起来。”
唐念依长腿微抬,一个翻身,双脚正好滑落至地面。脚踝仍似无力,一歪,她那娇柔的上半身攀上了骆荀,双手圈住正好一抱的窄腰。
骆荀手已成拳,正要将她推开,就听她的轻声梦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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