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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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 现在得空吗?”
管事先生来到后台的化妆间,敲了敲门。
王春用的是白逾明之前的单间,不用跟人乱哄哄地挤着, 舒服又清净。
他回头扫了一眼,摆起架子说道:“进来吧。”
管事先生走进房间,先是跟他寒暄吹捧了两句,才转口说道:“王老板,您师弟被人从牢狱里头放出来了,现在正在楼底下等着您呢, 想跟您说说话、报个平安,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出去一趟见见他啊?”
王春正摆弄匣子里的东西,听了这话手指一顿。
他脸色愈发凝重, 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师弟已经被放出来了?”
怎么会!
谋害洋大人,对方也被他想方设法地煽风点火,不把白逾明碾死都不解心头之恨……
这怎么会突然就给释放出来了呢?
之前行刑到一半,把人给拉回来,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时候还能安慰自己两句,现在是真得重视起来了。
“是啊,白老板那嗓子……”
管事先生的话, 在王春的注视下渐渐地噎了回去。
戏楼子里的人啊,多多少少能察觉出王春对自家师弟的羡慕嫉妒。
他喜欢白逾明的戏,想给白逾明说两句好话, 可现在重场大戏都靠着王春, 他一个负责乱七八糟杂食的管事先生也插不上嘴。
少说两句王春不爱听的,或许就是对白逾明最大的帮助了。
他双手揣在袖口里,改口没再叫“白老板”:“您师弟白逾明的嗓子哑得厉害, 脸也受了伤,看起来挺凄惨的,您要是不算太忙,要不就先见见他?”
“不算太忙?我还得准备着一会儿的戏呢,你说我不算太忙?”
王春脸色变了又变,语气不太友善。
他盯了管事先生半晌,眼神突然柔下去不少,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今儿个还得化妆呢,实在是没有时间跟他见面,劳烦你跟他说一声,让他留个地址,我一得空就立刻叫人带消息给他。”
“好嘞,那我就这么跟您师弟说。”
管事先生欠欠身走了。
现在王春摇身一变成了最大的角儿,他实在招惹不起。
王春回过头,缓缓掀起眼皮,注视着面前镜子中的自己。
白逾明特意跑过来跟他报平安?
他这师弟,最大的特点就是真性情。
如果真知道了自己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背后有他的手笔,肯定咋咋呼呼、刨根问底地闯进戏楼,揪着他的衣领子质问他了。
如今还能安安静静地让管事先生过来带话,想来是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还把他当成比亲兄弟还亲的师兄来看待。
不过,可不能因为这个就放松了警惕。
毕竟白逾明实在是太较真了,这回被陷害入狱的事,恐怕不查个清楚明白白逾明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一直往下查,早晚得查到他头上来!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出来给白逾明说的好话,竟然连詹姆斯那边都同意了放人。
正好白逾明现在还没怀疑到他这个师兄的头上来,他准备准备,下回见面时,好好打探打探情况,要是实在不行……
他有的是法子让白逾明永远地消失。
反正他已经主动出手,算是撕破了脸,不争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了结了。
……
“我捧他,你满意了?”
“……”
同行定定地盯着时浅渡,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他不认得时浅渡,便说得不太客气:“一个瞎子,倒是狂妄。”
“时小姐只是眼疾,你少用那种语调来奚落她。”
白逾明瞧见瘦削的女孩挡在自己面前,颇为感动。
时小姐其实不必为他出头的。
“便是真的眼盲,也不应这么说话讽刺吧?”他说话费力,却字字铿锵,说得人哑口无言,“要我看你就是心盲,戏文里那么多忠义廉耻,你竟是半点儿都学不到。”
“你……!”
“白老板,不用跟他置气。”时浅渡的手指在金属拐杖上缓缓地轻抚过去,语调慢悠悠的,“他这种人,会那么想也很正常。”
同行被气得嘴里都不太利索了:“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啊,你们少仗着人多,欺人太甚!”
“白老板!白老板,您师兄一会儿要登台,这时候正忙着呢。”
管事先生这时从楼里小步快走出来,见他们争执,连忙和事老似的挤在中间。
他先推了那同行两下,用眼神劝人离开。
那人哼了一声,终是甩袖走开还高声一句“晦气”。
管事先生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笑脸道:“您师兄说,今天恐怕没时间见面,您给他留个地址,等闲下来他立刻联系您。”
白逾明点点头,并没不悦,而是很理解。
他说道:“也好,师兄现在太忙,不能多打搅他。我留个地址,劳烦先生转交给师兄。”
他没有留时浅渡在永安路那房子的地址,而是写了个附近比较有名的咖啡馆。
他没去过那家咖啡馆,不过听人说过很多次。
至于时小姐家中的地址……如果不是时小姐主动提出给谁,他是不会莽撞的。
他刚才说了不少话,此时嗓子不太舒服,说得比较慢:“我知师兄上午一定不用登台,所以明日上午,我会去这里等师兄。”
“好,我一定代为转交。还希望白老板您……多多保重。”
“谢谢您,都说患难见真情,您今日对我的好对我的和善,我会一直记得。”
双方又很客气地聊上两句,管事先生这才离开。
白逾明送走对方,转脸就道:“时小姐,您的眼睛不方便,怎么还自己出来了呢?”
他漂亮的眉头微微拧着,很严肃,乍一看倒像是在担心不听话的小孩子。
时浅渡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得笑:“我早就习惯看不见了,这你不用担心。”
“这可不行,您自己独自出来,到底是不安全。”
白逾明死心眼地不认同。
他瞥瞥脚下的台阶,又道:“就说这一排台阶,刚才您扶我一把,我感激,但要是您没扶住,反而被我不小心挤得跌倒下去,受了伤,您叫我怎么办?以后千万别独自犯险了。”
时浅渡笑了笑,感觉自己有点儿被“教育”了。
她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人认死理的样子还挺有趣。
于是歪歪头,冲白逾明伸出手:“那你把手给我好了。”
省的她有时候忽略一些死物,把脚指头磕得生疼。
磕脚趾太要命了,没个三分钟都缓不过来,一点儿也不想体验第二回。
“……”
白逾明微微一怔,盯着那只白白净净、没有一点儿茧子磨损的手指。
再看时小姐脸上那不太正经的淡淡笑容……
半晌,他笑着摇摇头,有点儿对时浅渡无可奈何的感觉。
“您别怪我多想,我总感觉您好像在拿我逗趣。”
他隔着衣裳,轻轻牵住时浅渡的手。
动作并不真的太过亲昵。
只不过因为他从小到大除了儿时跟戏班子里的师姐师妹有点儿接触之外,再也没接触过别的女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紧张,不太自在。
他蹭蹭鼻子,比平时多了些许的腼腆。
“对了,时小姐,您刚才其实不必为我撑腰出头的。”
俩人一边往回去的方向走,他一边开口说话。
“我知道我得罪了人,往后这整个上海都没我的位置了,您就算是富商时家的千金,也不好跟那些洋人针锋相对,可千万别为了我而耽误了您家里边,就是说句话,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传到那帮洋人的耳朵里了。”他说到一半,咳嗽了好几声,才把嗓子里的难受劲儿给掩过去,“我这嗓子要是养不好,那就不用提这茬了;要是真能养好,往后我就一心一意给您唱戏听,也好报答您的恩情。”
时浅渡摇摇头:“光唱给我自己听,那实在是可惜了。”
“您不用这么想,滋要是能有人爱听我的戏,那我就高兴。”
白逾明嘴上说得信誓旦旦,可那张明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没落。
反正时小姐看不见,他就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红润的唇自嘲地弯了弯,眉眼中染上不舍与不甘。
说离开就离开,哪儿会有人通透成这样呢。
反正他啊……没法子立刻做到。
一边儿治自己的嗓子,一边把陷害他“毒杀洋人”的混蛋给找出来,事情水落石出,是他对自己、也是对被他影响的戏班子戏楼最大的交代。
不过这些事,得瞒着时小姐,自己想法子。
不然,恐怕会把时小姐给带到危险中去,他不能这样。
两人上了两辆黄包车。
车夫卖力,跑得很快,一转眼走出了两条街。
这巷子看起来有点儿偏僻。
白逾明一开始在想查明真相的事,稍微有点儿走神。
但他很快察觉出不对,提醒道:“这不是直接去永安路的路吧?你们这样绕路多收钱……”
他话没说完,车夫的脚步突然一停。
一松手,车子狠狠地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空空荡荡的偏僻巷子,四下无人。
只有秋日的风呼呼地刮。
乍一看,颇有些恐怖之感。
其中一人哼笑一声,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睛。
他摸向身后:“我们可不是为了多收钱……”
“时小姐……!”
白逾明立刻警觉起来,跳下自己那辆车就来到时浅渡身前,把人挡在自己身后。
他想,他好歹是唱念做打全都学得扎扎实实,身上是有点儿功夫在的,就算这两人来势汹汹,应该也能拼死帮恩人争取出来片刻逃跑的时间。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在时浅渡耳边快速说道:“您听我说,一会儿我拦住他们,您就径直地往后跑。出了这条巷子,外面人就多了。”
男人哈哈大笑出声:“你在牢房里被打出来的伤还没好吧,就这还想拦住我们?”
话音落下,他们手持匕首,直接动作凌厉地杀过来!
时浅渡薄唇一抿,抬手就敲在了白逾明的后颈上。
她轻轻搂住被敲晕的男人,在察觉到浓烈杀意的瞬间带着白逾明避开身形,一刀将将蹭过她的衣袖,深深刺在黄包车椅背上。
用力搂着白逾明躲避时,她摸到了一片湿濡。
这才发现,白逾明腰腹间没能好透彻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扯开,浸透了腰间的衣料,因为有件外衫罩着,才不太容易发现。
大概是走路或站立太久之类导致的,已经撕裂开很久,血渍边缘的地方已经微干了。
真够能忍的,脸色都没见他怎么变化。
就这么一副普通人的身躯,还想着帮她挡住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呢。
时浅渡一脚踹飞了扑在前面的男人,动作温和地把白逾明放在黄包车上。
接着,她直接翻身而起。
手执拐杖,从里面抽出一把漆黑的细长凶刃!
对方许是不想引起怀疑,只想把这起案件伪装成“抢劫杀人”,所以没有带枪。
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常年在台上扮演女人的戏子,一个是身体瘦削的眼盲小姐,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罢了,一招就能制服。
所以,他们几乎连时浅渡是怎么出手的都没有看清。
只觉得眼前黑漆漆的寒光一闪,躲过了他们训练有素的格挡和闪避——
身上猛然喷溅出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半旧不新的衣服上。
染湿了一大片。
疼得几乎麻木。
可他们一个“疼”字都没法说出口,张了张嘴,口中泛出鲜红。
“咚”地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全身瘫倒不起。
动脉破裂,地上很快就积成了血泊。
随着两人倒地,他们身后露出一个人影。
郑舒然手中拿着已经上了膛的手枪,睁大双眼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猝然与对面的时浅渡隔着纱布“对视”,他喉咙滚了滚。
他是在路上开车巡查的时候,偶然瞥见了时浅渡白逾明他们坐两辆黄包车回家,而连个拉车的人太过眼熟,定睛一看,便想起来是詹姆斯身边留用的中国人。
心知不对,就跟着他们一路赶过来了。
谁想到,他这枪子都没打出去,两个杀手已经血流如注地断气了。
目光往下一扫,瞥了瞥那把从拐杖里抽出来的、依然在往下滴血的长刃。
猩红的血液顺着尖利光滑的刀尖往下流。
长刃被人举起,轻轻地一甩,在地上甩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触目惊心。
怪不得时浅渡从来不把这拐杖离身,原来是有这样的玄机。
也怪不得……上次在后视镜里跟时浅渡对视,身上会觉得凉飕飕的。
好在郑舒然见过世面多,杀人也不少,很快就反应过来。
就是有点难以接受,一个盲眼小姑娘杀伤力如此之大的事实。
他快速把枪收好,大步走上前。
蹲下,简单地把两具尸体检查了一遍。
是一样的刀口,还是一击毙命,位置精准无误。
一丝人气都没有了。
时浅渡就站在他身边,他说不好为什么,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他抬头看看时浅渡,又低头看看尸体。
重复了两三遍,终于起身,踢了尸体一脚。
接着,他哼笑道:“时大小姐,咱们不是敌人,对吧?”
被他发现了真相,不会想要杀人灭口吧?
要是那样,可就得比比是他的枪快还是刀快了。
这“时大小姐”叫的不是一般的溜。
时浅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擦刀布,缓缓地将刀刃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长刃收回,凶器眨眼间变回成了盲人用的拐杖,看不出破绽。
“你不惹我,嘴巴严不乱讲,自然不会跟我是敌人。”
“呼——那就好。”郑舒然装模作样地松了口气,又在尸体身上踢了两脚,“我没事惹你做什么啊,也就这詹姆斯没事找事,用这种方法跟你玩,我还以为没有我,你们俩得折在这偏僻小巷子里呢。”
时浅渡眉头动了一下:“这两个是詹姆斯的人?”
郑舒然不可置否:“可不是么,我瞧见他俩跟着詹姆斯好几次了,要不是见过,我也不会觉得不对劲就跟上来啊。”
“你倒是有点儿机灵。”时浅渡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个臭鬼佬,得了便宜还跑过来杀人灭口,瞧把他能耐的。”
如果她能睁开眼睛,一定会被人发现,那双凤眸里杀机暗藏。
“你们俩也真是的,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没发觉这俩人不太对劲儿吗?”
郑舒然在两人身上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找找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他皱着眉头,显然对尸体十分嫌弃:“那帮英国佬可贼着呢,这又四舍五入是人家的地盘,想要报复一个国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这两个人杀气太重,我见着他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没想到是那詹姆斯派来的。”时浅渡双手轻轻扶着拐,嗤笑道,“就他们的水平,还需要我费心警惕么?”
郑舒然:……行吧,您厉害。
他往巷子外张望几眼,吐槽道:“这巷子窄,汽车进不来,你干嘛把他打晕啊,还得把他给背出去。怎么,不想让他知道你杀人的手段?”
“他大概没见过这种血腥,别吓着人了。”
时浅渡瞥瞥座椅上的男人,懒洋洋地笑出声。
从她有记忆开始,好像就从未被人当成普通人看待过。
白逾明长辈一般啰啰嗦嗦地叮嘱她,还挺有意思。
所以,暂时别让他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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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舒然开车把他们送回了住处。
车停下时,白逾明已经醒了。
他揉揉还在发疼的后脖颈,眼里渐渐多了些疑惑。
好疼,跟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似的。
“到地方了,你们下车吧。”郑舒然没有下车,而是按了按车喇叭,“你们倒是快活自在,一会儿还得是我去收拾烂摊子。”
平白无故地死了人,还得重新找理由跟上面交代。
在这种地方工作,条条框框实在是多,要不是师父在,他真想立刻从巡捕房离开。
白逾明皱起眉头,发觉了不对:“什么烂摊子?之前那两个车夫……”
他猛地坐直,目光细细地扫过时浅渡身上:”时小姐,您没事吧?“
在发现对方没事时,渐渐松了口气。
他眉头拧起,眼中多了份自责和歉意:“对不住,这遭吓到您了。”
了解真相的郑舒然,随着他的话,摆出了几个夸张的表情。
好家伙,你要是醒着,吓到的就是你了。
“都怪我,去戏楼子惹了麻烦不说,碰上了这种事,本想着为您争取点儿时间,能跑远点是点,没想到自己竟是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了,一点儿都帮不上您的忙,还成了拖累。”
他说得太真挚太认真了,一听就不是在说漂亮话,而是真的在自责。
时浅渡听着听着,反倒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不用在意,那两个人想袭击我们,好在郑探长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她比郑舒然快一步开口,“两人反抗,他砰砰两下就把人给嘣了。”
“……”
转脸就“嫁祸”给他了是吧?
郑舒然瞪过去一眼,把车门大力推开,不客气地把人往外轰。
“再赖在我车上,我看把你给嘣了差不多。”
白逾明一边扶自家恩人下车,一边不乐意地瞪了郑舒然一眼,说道:“今儿个是多亏了您,我感激您,不过说这种话就是您的不是了,时小姐年轻,会吓着她的。”
郑舒然:…………
好一个吓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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