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表哥?”谢知鸢打了个哭嗝,一抽一抽道。

    陆明钦今日一件墨蓝银边圆领襕衫,贵气无比,淡漠眉眼间携着沉沉气势,此时垂眼望着谢知鸢,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女怯怯往上望过来的水眸里还包着两团将落未落的泪,眼角、鼻尖皆是红彤彤的,瞧着便是委屈极了。

    陆明钦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她,将袖口的帕子递予她,复又问了一遍,“方才有人欺负你了?”

    谢知鸢讷讷道,“我。。。我方才课上没回答出来问题。。。”她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是我过于无用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像片柳絮轻飘飘地辞柯落于地上。

    陆明钦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接过帕子的手上停顿片刻。

    “手伸出来。”

    他的语调很慢也很淡,却含了层压迫。

    谢知鸢身子一颤,一时之间竟没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人轻轻抬起,隔着上襦的清透布料,那温凉的触感袭来,谢知鸢僵着身子没有动弹。

    “这也是他打的?”

    陆明钦的目光落在那处。

    女孩白嫩的手已被打得稍稍肿起,红彤彤的一片,此时迎着风微微蜷了蜷。

    谢知鸢憋不住眼里的泪,一下子砸了出来,正巧落在了陆明钦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她瘪着嘴,默不作声哭着,但那眼神又着实委屈,像是回家告状的小孩子。

    那泪溢满眼眶,又划过略带有婴儿肥的脸颊,缀在尖尖的下巴处。

    陆明钦略凝眉,不动声色地敛去眸中的沉色,他提步示意谢知鸢跟上。

    一路上静悄悄的,树影间透过几丝暖阳,虫鸣已于暗处浅叫。

    谢知鸢止不住地哭,一边抽噎一边小碎步跟上表哥。

    她打小一哭便停不下来,泪如水泄般自顾自哗啦啦流,倒叫人心生怜爱。

    陆明钦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待到了一处歇山顶的院落,谢知鸢才止住了泪意,一抽一抽打着嗝。

    她被带着坐在了紫檀木桌前的圆墩上。

    “在这等我。”陆明钦叮嘱了一声,在谢知鸢乖巧点头后旋身进了侧殿。

    谢知鸢悄悄地张望了会表哥的书屋。

    书屋内处处透着雅致,几株木桃,低枝入窗,西侧摆着一张塌,塌的东北角则是木案。

    案前垂着刻叶雕镂单扇板障,隐约可见其后整齐地摞着的文牍。东侧一整面墙被制成书橱,摆满了书册。

    这处书屋还是院长亲自给批的,算得上是独一份了。

    谢知鸢呆呆地垂眸看着掌心,思绪发散。

    听说明年表哥便可入朝,现如今就算未入朝,皇上的好几件案子都是交予表哥的。

    她懊恼地垂下脑袋,表哥如此有学识,可她却。。。却这么笨。

    她不自觉地晃了晃小脚,下一瞬高挺身影自侧殿拐角处行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盒子。

    谢知鸢忙止住乱晃的小脚,她偷偷窥了一眼表哥的神色,见他只敛着眉来到自己面前,身上的气息淡淡地罩住她。

    “伸出手来。”

    谢知鸢乖乖伸出掌心,现下那红肿已随着时辰化紫,瞧着越发触目惊心。

    陆明钦指腹沾了点药膏,将其轻轻涂在她的掌心,女孩的皮肤过于娇嫩,她“嘶——”了一声,略缩回手。

    “勿动,”陆明钦扣住她的腕,略抬眼间对上她的目光,见女孩眉头微蹙,眼中水光又要溢出,淡淡道,“如今可是疼了?”

    “他这次打得比往日要重,便疼了些。”谢知鸢支支吾吾。

    今日便是表哥不发现,想来归家时娘亲那也是逃不掉的。

    女孩嘟囔时,红嫩微凸的唇珠稍稍翘起,陆明钦侧目片刻,又调转了目光继续涂拭,“怎的不来找我?”

    明明是问句,语调却清清冷冷。

    谢知鸢抿抿唇,另一只手不自觉揪揪衣角,却涌上几分难忍的疼痛。

    “我不想太麻烦表哥。”她咬唇,声音细小如蚊子。

    陆明钦手微顿,微微抬眸,视线落于她细密的长睫上,凝滞片刻。

    谢知鸢的心一揪,不明所以地抬头觑向他。

    他忽然轻笑了下。

    “如今不想麻烦也得麻烦了,”他略抬起长睫,“刘庸,想来是个有本事的。”

    当时的谢知鸢尚不明白表哥的意思,可她第二日便听闻,这个有本事的刘庸被革职了。

    彼时谢知鸢正收拾着桌案上的毛锥子,在周遭少女讨论时也听了一耳朵。

    “听说刘夫子昨日就被院长劝退了。”

    “怎么这么快,明明尚早之时才将将给我们上过课呢。”

    “你说会不会是。。。”

    说这句话的少女眼色往谢知鸢这边瞟了瞟,吓得谢知鸢忙装作一本正经看书状。

    “怎么可能,一个商户之女。。。”

    “她和陆明霏玩的好啊,兴许陆明霏又和陆明钦说了。”

    “陆明钦怎会管这等小事,必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

    谢知鸢暗自嘟囔着,又回想起表哥给自己拭药时的眉眼来,她勾勾唇角,悄咪咪地笑了。

    放学后,谢知鸢寻思着砚台快没了,是以吩咐车夫拐去水墨阁看看。

    马车七拐八弯后在寻墨坊门停下,此处一条街都是卖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的。

    水墨阁是全京城最好的卖文房四宝的铺子,着粗衣短打的店小二在门口点头哈腰,见着了谢知鸢,眼睛一亮。

    “哎呦,谢小姐来得可真巧,”他一面跟着谢知鸢进了阁,一面道,“不久前咱这进了竖纹纸,那可是稀罕物,可要瞧瞧?”

    谢知鸢虽说笔墨不通,但人菜瘾大,每次拿了月例,便要到阁中转转,书房里也挤压着不少稀罕的文房四宝。

    算起来,他们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谢知鸢朝店小二笑道,“纸是用不太着的,今日可有上好的砚台?”

    “有嘞!”店小二一边躬身招手一边道,“姑娘可与我上二楼。”

    正当两人上了几层台阶,店里底层突然喧哗声起,不少人乱糟糟地朝那挤着瞧热闹。

    谢知鸢虽胆小,但也是个爱看热闹的,她停了停脚,跟着朝那处望去。

    “陈沂,站住!”说话的人是个满脸横肉的锦衣青年,他微眯着眸子,紧盯着对面的青年。

    那人身姿颀秀挺拔,着一身普通的圆领青袍,手中拎着个寻常的黄杨木盒,脊背笔直。

    陈沂略顿步,狭长的眸中无甚情绪,他语调平和,“不知贺公子寻我何事?”

    墨水阁内逐渐拥挤,谢知鸢错错脚,见大家像是早已预料到局势进展般,看热闹的姿态如此娴熟。

    “那位魁梧些的是如今刑部侍郎贺大人的独子贺旭,对面那是大理寺丞陈沂,两人在书院同窗之时便已有旧冤。”

    店小二见谢知鸢一脸困惑,热心讲解道,“此类事件其实在本店发生过不止一回了。”

    闻言,谢知鸢细细瞧着那名为陈沂的青年,竟越瞧越熟悉。

    那厢贺旭依旧抓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咄咄不休,边转悠着,边讽刺道,“想来陈大人是觉着这狱中环境着实不错,想要再入一回了?”

    陈沂不卑不亢,眉眼是与这身气质极为相符的清冷静肃,他答非所问,“敢问贺公子,贺侍郎可曾教过你,大衍刑律第三百二十四条为何?”

    贺旭一时之间被问住了,他怒喝,“我怎会记得此东西!”

    闻言,陈沂摩挲了下箱柄,淡然道,“平民当街侮辱朝廷命官,若贺公子想,我现今便可送你入诏狱。”

    此话一出不少百姓纷纷笑了,众人不敢在贺旭面前说些什么,但窃窃私语声已蔓延开。

    那贺旭确实有个好父亲,可他本人不争气,科举不行便罢了,判案也是一塌糊涂,去岁错判了好几例,这乌纱帽便被薅了。

    “笑什么?!”贺旭气得怒目圆瞪,涨红了脸,他指着周遭的一圈百姓,“再笑,抓了你们信不信?”

    陈沂不紧不慢压了压袖间的褶子,“贺公子,若无他事,陈某便先告辞了。”

    他侧了侧身子,那腰间玉珏也跟着显露。

    看到那玉珏的一瞬,站在台阶上的谢知鸢瞳孔微缩,她想起这个眼熟的青年是谁了。

    她匆匆赶下楼,此时闹剧以贺旭先行离开收场,人群已散开。

    陈沂正踱步到门口,望了眼如被水墨掀翻的天际,星子要闪不闪挂于天上。

    “陈公子——”后边追来的少女裙袂翻飞,在暮色下划过轻快的弧度,谢知鸢来到陈沂身边,与他打招呼,“陈公子,别来无恙啊。”

    陈沂目光在她面上停顿片刻,握住木箱的指骨微紧,他喉咙发紧,“谢姑娘?”

    谢知鸢朝他点头,眸中带着重遇旧人的欣喜笑意,“陈公子,令尊情况如何了?当年我们再去村里的时候,隔壁阿翁说你们一家子都搬走了。”

    陈沂抿抿唇,整肃的眉眼间闪过悲意,“多谢姑娘关心,只是家父福薄,承不起姑娘大恩。”

    “啊——”谢知鸢惊得略睁大眼,步子不自觉慢下来,抬头楞楞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青年。

    两年前,谢知鸢跟着爷爷去溪桐村治病,其中有一家父子相依为命,那父亲得了重病。

    爷爷见他们可怜,每回都去他们家不收银两瞧一回,只是那病着实古怪,便是连爷爷也无法根治。

    如今见到旧人,没想到听闻的却是噩耗。

    陈沂见小姑娘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自己,按下心中的酥软,他扯了扯嘴角,却半天没扯出个笑来。

    但语调却罕见地变得温柔,“谢姑娘,不妨事的,我早已接受了事实,现在过得很好。”

    他们边走边聊了一路,谢知鸢在看见拐角处出现的四喜的身影时,突然想起早被她忘在脑后的马车。

    “小姐!”

    在四喜奔过来前,谢知鸢已和陈沂道别,对方作了个揖,“改日必登门拜谢。”

    谢知鸢侧了侧身子,受了他半个礼。

    他直起身时,又从袖口取出一个香囊来。

    那香囊边缘已泛起了毛边,但整体却未破损,一看就是被主人保护得很好。

    “这是——”谢知鸢迟疑,她看向那湘妃色布料上绣的歪歪扭扭的花,“这不是我的香囊吗?”

    “是,”陈沂点点头,“当初我在院里捡着了这个,只是那时事态从急,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了。”

    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捏着香囊的那只手。

    好似和他这人一般,修长整洁。

    谢知鸢靠近他时,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墨香,忽地又想起自己没能买成的砚台。

    察觉四喜已在瞪她的目光,谢知鸢讪讪一笑,可就在她接过香囊的那一瞬,蓦地有什么冲入脑中,宛若划过水的钝刀,刺痛后知后觉蔓延。

    她眼前一黑,携着香囊直接栽倒在地上,记忆的最后,是四喜喷泄而出的血。

    溅了她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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