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鸢依稀记得,她是自何时起对表哥上心的。

    那年谢老爷从江南搬至京城,只为家里的药材生意能开得更广,可惜刚来便惨遭对家打击。

    无奈之下,谢夫人便带着谢知鸢去求了娘家陆家。

    谢夫人是老镇国公战友的孩子,当年老镇国公与陆老夫人没有女儿,故友又战死沙场,就抱养了他的遗孤。

    彼时谢知鸢还是个小团子,初到陆府时的吉光片羽已随年岁淡去,只依稀记得那日春光正好。

    趁着母亲与老夫人说话之际,她偷偷溜到方才见过花丛,其上大朵大朵名贵的花宛若凝聚了数个春意。

    她左瞧右瞧,胖嘟嘟的小手刚拈起朵粉白色,不远处的小道便传来脚步声。

    她忙将小手别到身后,小脚乱窜,慌乱地面向来人,却正好对上他的眸子。

    晨光熹微间,半大少年神色漠然,手里拈了本籍册,浑身透着股矜贵的雅致。

    他在看她掌心处的花。

    谢知鸢从小胆子便不大,这下偷偷摘花还被人瞧见了,更觉羞愧。

    她掌心微蜷,被吓得小心翼翼觑着这个哥哥的神色,小奶音颤颤,“我我,对不起,我不该摘这些花的”

    说着她忙转身将花放回到花丛顶上,怯怯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转身回来时,圆溜溜的眼里已噙上点泪。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她身上,却好似有丝寒气慢腾腾钻入骨中。

    她被那人的目光吓得膝盖发软,连他那时候说了些什么,又是何时走的都记不清了。

    后来她回到母亲身边,在表姨旁见着他时才知,这便是那世子表哥,陆明钦。

    往后每每去陆府找陆明霏玩耍时,小团子见着表哥都是绕着道走,还被吓哭过好几回。

    纵使母亲的告诫,也无法抵消她心中对表哥天然的畏惧。

    可那时的她未曾想到,便是这个令她生畏的表哥,会替自己挡下孩子们踢来的小蹴鞠,会给她折小纸鹤,会帮她赢下小花灯,会教她写大字。

    那些回忆宛若碾碎湖面薄冰的第一缕春阳,深深烙印在方寸之地。

    一阵风过,暖意浸透春衫,周遭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谢知鸢低头吸吸鼻尖,复又抬眸之际,场上陆明钦转身提足,在众人蓦地爆发的欢呼声中,那球划过一道弧线没入“风流眼”中。

    锣鼓一响,场外惊呼将将掀翻彩棚,陆明钦以一球之胜拔得头筹。

    陆明霏与赵真真兴奋地跳起来击掌,谢知鸢眉眼带笑地看着她俩。

    在蹴鞠手们陆续下场后,她们约着一道去草场上踢着玩一玩,谢知鸢因不擅长这些,便没与她们一起。

    人群渐渐散去,下了场的陆明钦朝这边走来,他摘下束额,汗迹慢慢顺着清晰分明的轮廓淌下。

    谢知鸢递过桌上的汗巾,见他接了才又抬眸看向他。

    擦汗的男人微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精致的眉眼在日光下透出深邃的轮廓,周身如秋雨般的寒气散了些。

    他坐下后,在他身边的谢知鸢却能嗅到他身上清浅冷淡的气息,与在梦中时,她被他拢在怀中感知到的如出一辙。

    怎么回事嘛!

    女孩懊恼地垂首,绝心要摆脱那梦带来的影响,好做回正常的表兄妹。

    “表哥,”她攥紧裙角,就着勇气,朝他清俊的侧颜望去,“你方才真厉害。”

    陆明钦闻言微抬长睫,正巧对上谢知鸢的目光。

    面前的女孩有一双极美的眸,明明似新生的奶狗圆溜溜湿漉漉,却在眼尾微微上挑,娇憨中透着媚,偏偏瞳仁又似两丸黑水银般闪汪汪的,纯稚动人。

    他目光微顿,正想开口,下一刻却面色微变。

    谢知鸢在慌乱中只察觉到自己被轻揽进清冷气息的怀中,明明什么都没碰到,甚至那人的手指也只是虚虚扶在她的肩上,但依旧有股热气淌到她的脸上。

    她微微错开眸,瞳孔微缩。

    陆明钦侧着身,一手虚抱住她,另一只手挡住那只飞过来的蹴鞠。

    这熟悉的一幕与小时候渐渐交叠,与从前不同的是,那只手大了许多,拦得极稳,凸起的骨节透着欲色。

    不过片刻他便松开她,垂眸问,“有没有受惊?”

    谢知鸢摇摇头,她慌得想去抓他的手,却又想到那个梦,羞于触碰,只得不住道,“表哥,怎么样了,疼不疼?”

    “哥!阿鸢!”

    他还未作答,一道声音便自远处传来。

    满脸灼色的陆明霏朝这边跑来,她抵着身子喘气道,“哥,你没事吧,方才是我踢错地了。”

    陆明钦淡淡瞥她一眼,声音冷肃,“陆明霏,没有下次。”

    陆明霏低头,“我知道了嘛,实在对不住。”

    陆明钦这才侧眸对着谢知鸢说,“我无事。”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眸子,眼皮褶子在眼尾阔开,只眸光淡漠,像是月色下的寒夜,表象柔和,实则冷肃沉静。

    这双眸缓缓与梦里虽清冷却沾染了欲色的那双交叠,眼尾似乎也泛上层红。

    谢知鸢猛地垂下眼,鸦黑的长睫如蝶振翅般轻颤。

    她抠紧手指,咬唇轻轻地嗯了声。

    热意却缓缓淌向耳朵尖。

    下学之际,谢知鸢颠着赢来的银子回到家中,谢夫人将人拎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小姑娘白白嫩嫩一如往常,还乖乖地看着她,这才放下心。

    她知自家女儿从小便有些缺心眼,在些许细枝末节的地方总显得天真单纯。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找个老实人嫁了也算安稳,可知鸢她生的着实过好,自去岁及笄之后,那求亲的踏破了大门,多是要她去当妾的,气得谢夫人用扫帚把人都扫出去了。

    她摸摸女儿的头,叹了口气,怕是小门小户没权势的护不住她。

    好在陆老夫人也极喜爱她,已答应帮她相看相看。

    谢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热水泡过的脸帕,边给她擦脸边问:“今日上课时夫子可有问你问题?”

    谢知鸢皱皱鼻头,她从娘手中拿过帕子,“我不是小娃娃啦,”说着她又摇了摇头,欢快作答,声音软糯清甜,“自娘与院长说过之后,便无夫子问我了。”

    她这般说着,却暗暗心虚。

    谢知鸢算是“非长之才”,通过药类制科选拔入的大学府,从小缺的心眼子全都补齐在医术上了。

    可就是如此,才被那些古板的夫子批为歪门邪道,时不时上课就要点到她,回答不出便叫她站到门外,或是打手把子。

    一日她没忍住,回家后与娘说了,谢夫人直接提着菜刀找上了院长,那院长答应的好好的,可

    这夫子却丝毫不畏,按他的话来说,他们家世代受圣人荫庇,岂是一个商户之妻能置喙的?

    谢知鸢想着那些人如何嘲讽自家母亲,揪揪手指头,她不能再叫母亲替她出头了,她忍忍便能过去,但不愿要母亲遭人骂。

    擦完脸后,谢夫人带着女儿进屋用晚膳,谢老爷与少爷前几日去临川带药材,是以不在。

    谢知鸢拿起碗筷正扒着饭,小脸塞得鼓鼓的,谢夫人笑着看了一会,又问道:“明日学府休沐,阿鸢是又要去寻爷爷吗?”

    谢知鸢点点头,她慌忙地嚼啊嚼,把口中饭全都咽下后方才开口,“爷爷叫我去医馆练习练习。”

    在医术上,谢知鸢自小天赋奇佳,药材方剂过目不忘,自从被御医爷爷带着,时不时还跟着下乡帮周遭村民解个头疼耳热的,被大家笑称为小神医。

    如今爷爷致仕,开了个医馆,谢知鸢得了空就会去帮忙。

    谢夫人见她高兴的样子忍不住叹口气,她将女儿额前不小心垂落青丝勾到耳后,和声道,“那定要小心行事,遇上来寻麻烦的,不必客气,所幸你表姨他们也能护着你。”

    谢知鸢点点头应好。

    晚上谢夫人给她掖了掖被角,见女儿一双雾蒙蒙的鹿子眼乖乖地瞧着自己,没忍住摸摸她的小脸,笑着道,“阿鸢早些睡,再睁眼便又是一个好日子。”

    “阿娘也要睡得好好的。”谢知鸢笑得眉眼弯弯。

    翌日,天气蓦地转热,四喜翻找出前几日刚做的齐胸襦裙。

    谢知鸢被她提溜着穿上浅粉色齐胸襦裙,她迷糊着低头看了眼胸前,那黛色衣带在前胸交叠,曲线凸显,莹莹玉色微露。

    她无措地捏捏带子,四喜略睁大眼,羡慕地一看再看,感叹道,“这才过了一年,姑娘发育的忒好了点。”

    “或许是吃的多了。”谢知鸢支支吾吾。

    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于面前,男人的视线恍若带着热意慢慢淌过那处,谢知鸢拍拍自己的脑袋瓜,不愿再回想。

    洗漱完后,谢夫人揽着她上了马车,临走之际叮嘱四喜,“若是有那等无礼之徒,直接将其打出去就是,有什么主子给你垫着,千万别手软。”

    四喜点点头,拍拍胸口,“放心吧夫人,包在我身上,咱这武艺也不是吹的。”

    马车三拐四拐出了弄堂,不一会穿过热闹的坊市,来到一处医馆。

    医馆门口放置着大棚,其下已有不少人排队,见气派的马车停在门前,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马车上先是跳下来个着锦衣的丫鬟,那丫鬟生得英气无比,眼风一扫,吓退一堆人的眼神。

    那丫鬟小心翼翼扶下一位娇小玲珑的小姐,粉色裙摆沾透春风,扬起水般的弧度。

    脸白白嫩嫩,下巴尖尖,秀发如墨锻般压在头上,抬眸望来之际,那双翦水秋瞳里的波光闪烁,不过多时,那道倩影便消失在药堂门口。

    “这是哪家的小姐?”一个伤了手的小贩看呆了一瞬,好奇地问。

    旁边的老大爷乐呵呵作答,“她可是这仁心医馆谢太医的孙女,别看谢小姐娇娇弱弱的样子,医术真真是绝啊,”

    说完指着小贩的手又道,“你这点小伤,保准一下便能搞定。”

    医馆内,西侧小厮们忙忙碌碌裁药材、称药材,东侧摆放着一张大木方桌。

    木桌后,一个满脸慈祥头发半白的老者眯着眼给人把脉,不过几息,他提笔写下一个条子,让病人自个去抓药。

    谢知鸢走到爷爷身边,叫了声他。

    谢老太爷摆摆手,要旁边的小厮给她放了条凳子。

    “阿鸢嘛,今日还是从望、闻开始。”

    谢知鸢边坐下,边拿过册子,应了一声。

    她咬着手指头,全神贯注听着爷爷的提点,又望着病人的面色,提笔写下症状与对应法子。

    晌午过后,老爷子正巧被一个人家叫走了,说是那人直不起身子,只能让他上门看看。

    谢知鸢被掼下做了这主治的,不过好在经验丰富,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让不少因其年级与容色担忧的百姓们又放下心来。

    正把着脉呢,门口却传来喧闹声,谢知鸢叫四喜去门外看看,不一会几个家丁馋着一位穿深紫锦衣服的老太太进门来。

    谢知鸢微抬眼间,瞳孔微缩,她一眼便认出那是诰命服,不仅是因着她曾在陆老夫人身上瞧见过,更因这场景她好似在梦中亲历。

    那老太太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跟在她身边的婢女满脸焦急地进来,在看见谢知鸢后,那焦急转为了失望。

    “谢太医不在这吗?”心急之下,她礼也顾不上行,直接到木桌前问。

    “阿爷他去别人家里看病了。”谢知鸢心乱如麻,却还是拾起镇定回答。

    那婢女满脸的失望止也止不住,道了声谢便叫上家丁搀扶着老夫人往外走。

    “等等!”谢知鸢猛地回忆起梦中这位老夫人便是因着救治不及时没的,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梦是真是假这种荒谬的猜想,忙唤住那婢女,声音颤抖,

    “这位姑娘可否让我先为一试?”

    似是看出那人的不愿,谢知鸢掐着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那嫩甜嗓音也不自觉带上些许严肃,

    “此处便只我家这么一处医馆,若想找别处,那也得赶上一刻钟的马车,我虽年幼,但也诊过不少疑难杂症,如若姑娘不信,那我也没法子。”

    谢知鸢性子虽软,对于医术却有着自己的底气与傲气,也只有在这方面,她才显出几分坚硬与执拗,更何况,如若情势按梦中所说,不救,这位老夫人必死无疑。

    周遭人也在劝,

    “是呀,让谢姑娘试试吧。”

    “谢姑娘的医术极好,上周我那小儿子便是被她救回来的。”

    那婢女没法子,咬咬唇让家丁们把老太太放在木椅上,她行了个礼,“那便麻烦姑娘了。”

    谢知鸢退半步朝她安抚笑笑,而后蹲下身,将手指搭在老夫人的腕上,感知片刻,瞳孔骇得一缩,这竟是六脉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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