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山的窗户四面透风,他们在山上那些时日住的还不如眼下在陇西时,可那时候晚上宋翎靠在裴珣的背后取暖,感知着他属于青年人特有的体温,半点都不觉得冷。

    而眼下,被窝里虽被周锦贴心地放了两个汤婆子,但宋翎仍旧觉得寒凉得厉害。

    他不回答她的话,她也不愿再问了。

    两人一宿无话,连灯烛都没有熄,就任由那微弱的火光在房间内亮了整整一夜。

    ……

    马蹄声响彻田埂,冰雪初融的时候,几路兵马队伍从沧州疾驰而来,兵士们浩浩荡荡地在城中扎了营,一夜之间,整个陇西郡都被裴伍带来的军队给占了。

    “大哥,我此番来陇西扎寨全是因为担忧你和嫂子还有珣儿的安危。”

    “衮王那个老匹夫,竟然前天夜里让司礼监下了三道诏书,竟要逼迫不想议和的陛下议和,眼下要让出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沧州,真他娘的病得不轻。”

    裴伍出身行伍,如今虽已经是而立之年,但在沉稳的裴青儒面前,仍像是个半大小子似的。深夜发兵围了陇西,还妄图不奉诏便入京,他虽有自己的道理可言,却也算是另一种同朝廷的消极对抗。

    “衮王虽妄图求和,但陛下那头一直没有消息,二郎,你若是心中真的不平,等衮王真逼着皇帝签议和书了再出兵同衮王掰扯个是非对错也不迟,眼下就这样驻兵陇西,太过莽撞。”

    裴青儒同裴伍两人坐于榻前下棋,他手里执着黑子,不动声色地将弟弟棋盘上的白子悉数围了起来。

    多少年山河远阔,他们兄弟俩一文一武想着要把大渊建设得更好,想着要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忧心他国侵犯的铁蹄,但在如今面对应付衮王这件事情上,两人确实背道而驰。

    “陛下耳根子软,我若是不把兵驻扎在陇西,他怕是就纵着衮王来对付兄长你了。我不是文人,不懂什么制衡之术,此次是留骂名也好,被后头的人戳着脊梁骨说是反臣也好,都要向衮王那个老匹夫证明,军人还有血性,我虽老了,但镇北军永远不会老。”

    既输了棋局,裴伍也无心再继续下,只是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碗热酒。

    外头寒风瑟瑟,烫久入了肚肠后浑身都暖了起来,但许是这些日子操劳太过的缘故,他止不住地掩着唇咳喘起来。外头正想着同裴伍商议军政的沧州刺史柳明德正垂手等着,想着这两兄弟叙完旧将军便能出来了。

    可左等右等,一直没等到,又听里头有咳喘声,便不顾礼仪进去了,同裴青儒行了个礼后,拿了件油光水滑的黑貂大氅披在了裴伍身上。

    “将军前些年征战落下了病根,眼下受不得寒,还请首辅大人莫怪在下的失礼。”

    柳明德身着一身洗的有些发旧的青袍,虽已经在刺史这个职位上做了十多年,但仍旧保持着当初刚入仕时节俭的作风。他膝下子女甚多,被过继给裴伍的柳无双本是他家的三郎,他同裴伍多年知己,关系甚为深厚。

    若沧州刺史不是柳明德,而是换了其他人,裴伍纵使手掌兵权,以皇家的猜忌,他这些年过得也不会那样恣意。

    裴珣怜弟之心起,对柳明德颔首:“如今我已被剥夺官职,不必以首辅称呼我。二郎行事没有分寸,这些年全仰仗大人的照顾。”

    柳明德道:“大人说得哪里话,这都是我该做的。”

    屋内虽有暖炉,但比不得营帐周全,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子,吃了两碗酒,这才散开。

    裴伍前脚走,周锦后脚便来收拾桌子。她在内堂里织布,虽未曾加入前厅的谈话,但几人的话也听了个大概:

    “这柳明德倒真是个拎得清的文官,这几年帮了老二不少,无双也是个好男儿,可惜柳梦那丫头心术不正,当初若非被我撞破那酒里头有东西,也不知道如今家里头会闹成什么样子。”

    周锦叹口气,深觉可惜。

    裴青儒见她提起这话头子,突然想起了宋翎:“宋家那四姑娘是珣儿自己带来的,也信誓旦旦地同我们讲了要娶人家,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我们对她不住。但老二那里,我总还是放不下心,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这几日去营帐跟老二一起住。”

    “那两个孩子呢?”

    “年轻人的事情让年轻人自己解决,这一辈子那么长,总要历经点事情。”裴青儒叹口气,语重心长地揽过夫人的肩膀。

    周锦面露犹豫之色:“可珣儿那张嘴……”

    “他若是真把从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继而做出什么混账事,说出什么混账话,那也得自己担着。为人父母,总不能看顾孩子一辈子。”

    裴青儒自打兰台一事后,心胸开阔了不少。这几年虽然从未真的同儿子道过歉,但也明白了,儿女自有儿女的路要走,做父辈的不该强加干涉。

    周锦仍旧忧心,但眼下她就是在这里也帮不上任何的忙,所以默认了老爷的行为,转身去收拾包袱了。

    裴家夫妇说走就走,突然得很。宋翎一大早去集市上买了药材,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了一封书信,那书信寥寥数笔,托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却对裴珣只字未提。

    裴珣才不信父亲母亲当真绝情至此,同她把书信要来看,看完后捏着这薄薄的纸片,一双冷淡的眸子恨不得把宋翎给盯出个洞来:

    “你给我父亲母亲灌的什么迷魂汤?”

    宋翎拿着蒲扇在屋子里煎药,药里面本是有甘草的,但她故意想要折腾他,所以把甘草都去了,还多放了些黄莲,煎好药后,将浓黑的药汁悉数倒进碗里头递给他。

    “这就是我给你父母灌的迷魂汤,喝了。”

    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房间。

    昨日裴珣吃了不肯喝药的苦头,只觉得早上醒来身子越发虚了,倘若就这样病死了,怕是反倒让她如意。所以这次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没再矫情地拒绝,而是攥紧药碗,闭着眼将碗里的药汁一饮而尽。

    “好喝么?”

    她托着下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

    “男子汉大丈夫,几块黄莲还是吃得的。”裴珣尝出黄莲的味道,语气仍旧冰冷,口中虽说着吃得,可苦涩的味道从口腔中一阵一阵泛上来,他只觉得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禁不住俯下身子又悉数将药都吐了出来。

    这一俯一仰间扯到了胸前的箭伤,脸色疼得又是一阵发白。

    “下次不给你放黄莲了,我再去煎一副药。”

    宋翎搁下蒲扇,面容上的玩笑之色没有了,她走至裴珣身前楼住他给他拍背,下意识地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边的药汁,眼底多了丝愧疚。

    不该作弄他的。

    裴珣缓过劲儿来,疑心促使他想要推开她,可本能又让他想要在这姑娘的怀里多靠一会儿。

    他身体太虚了,最终屈从了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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