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岳伏在地上,胸膛发颤,任由着鹊儿把他扶起来,原先那股子想要打人的严父劲儿在触到宋翎那张肖似他早亡发妻的脸时,瞬间消了下去。

    她长得实在是太像她的母亲了,尤其是那极致温柔的眉眼,总是让他不由得想到严氏当年的样子。

    也怪他。

    若在仗还未打的时候,没主动托太子带年幼的她回冀州老家探亲,严氏也就不至于哭瞎了眼睛,缠绵病榻抑郁而终了。

    “有才无德,国之大患。”

    “宋翎,从今日起,你便不要再入宫了。皇帝如何无道那是他的事,我身为臣子尽到本分余下的便听天命,但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愿意看你助纣为虐。明日,你便同我去向那几户庄稼人赔罪。田亩是百姓的根基,你年纪轻轻,不可以做如此有亏德行之事。”

    宋如岳直起腰板,十余年的亏欠,到如今他不得不从一个严父做起。

    “赔罪?”

    “是,你不仅该向那几户庄稼人赔罪。你还该向被你欺侮的俘虏赔罪,向被你当着上京那么人的面吊起来的张二公子赔罪。”

    宋翎大雨天为宋如岳跑诏狱一趟,本就巴望着能快点回房间换身干净衣裳。但碍于父女情面,她不得不留下来听他讲话,可谁能想到,他要讲的竟是这些。

    “父亲要讲的就是这些?”

    “赔罪,也不是不可以。父亲若强迫我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的赔罪,他们承受不起,只能百倍千倍的偿还于我。“

    宋翎声音很轻,但浑身上下透着股温和的狠劲儿。

    “宋翎!”

    宋如岳这下真的怒了:“你这么多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欺负的都是手无寸铁的人啊,你知道你烧了那十几亩田,将有多少人没得吃没得穿么?”

    宋翎平静地继续拱火:“这倒没有,后面父亲会发现,上京的这些权贵我也敢欺负。至于那十几亩田,他们活该,活该饿死。”

    平心而论,宋翎是个完完全全能装闺秀的人,只要不开口不张嘴,穿着柔色的衣裙,梳着温柔的发髻,对着任何一个达官贵人盈盈一拜,大家都会觉得她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可她在泥泞待得太久了,最知道人心最了解人性,自然更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够戳痛同她争执的人。

    鹊儿有眼力见地动手拽她,打圆场道:“你少说两句,瞧瞧为了救那裴公子,你的衣裳都湿了,咱们快点回去换衣裳,你眼睛的药还没换……”

    宋如岳这才忆起他曾同她说过,要她关照在诏狱中的裴家大郎,他给自己顺了口气,然后问:“等等再走,裴家那世侄怎么样了?”

    “没死。”

    “什么叫没死?”

    “没死就是还活着,结结实实受了那六十讯棍的痛。”

    宋翎淡声道。

    俨然一副恶人姿态。

    鹊儿的直觉告诉她,完犊子了,接下来又是一场山雨欲来,果不其然,宋翎这话话音刚落,宋如岳就实在忍不得她了,抄起杯盏对着她就砸,宋翎被这杯盏砸中额头,一阵闷痛的同时,滚烫的茶水落下来直接泼在她洁白的腕上,顿时红了一片。

    宋如岳先前都是压着脾气的。

    他是这大渊的将军,也是个行军打了多年仗的人,如今脾气压不住了,自然跟先前截然不同,似乎还觉得不解气,拿着杯盏想要再砸,却被不知道从哪里赶过来的长子宋获给拦了下来。

    “父亲!”

    宋获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外氅,急急地拦下了父亲高高举起的手:“阿翎刚回来,你不能这样!”

    他说着,连抱带拽地将气得发抖的父亲拉进了内堂。

    宋翎的胳膊被烫出了好几个水泡,这殷红的疱疹在雪白的臂上格外明显,鹊儿用烫烧药稍稍给她处理了一下后,便出门打了盆清水进来,给她的眼睛换药。

    “大夫说你这眼睛再过个七八日便能视物了,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得自己记得换药。”

    鹊儿小心翼翼地摘下宋翎眼上的白布:“那张二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大男人,打不过就往人眼睛上糊辣椒粉,真是宵小之辈。”

    宋翎静静地听着鹊儿念叨,她后知后觉,待到眼睛上已经被蒙上新的白布,才轻声问:

    “你要走么?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

    “是你要走。”

    鹊儿无奈道:“刚刚我去打水,听宋将军说,要把你送到陇西去种田。让你种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宋翎轻轻抚上白布的手一顿。

    明知这位刚正不阿的父亲什么都做得出来,却还是故作平静道:“他不敢。有陛下,谁敢让我随那些犯人一起去种田?”

    鹊儿摇摇头。

    一副不信走着瞧的样子。

    而事实就是,宋如岳还真敢。不仅敢,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直接派人把宋翎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不仅手脚都给绑了,连嘴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宋翎费力地挣扎着,身上没带兵刃不好动手,只好向鹊儿求助。

    鹊儿是宋翎当初在南梁做杀手时捡到的孤女,自然是一心一意为着宋翎的,但如今大渊上下对高期在衮王面前表现的乖顺颇多微词,背后都说高期不堪为帝。宋翎平日里举止都很得体,教人挑不出错处,但她以高期为主,忠心耿耿,他日也不知生出什么事端,还真不如去陇西种田。

    “昭昭,我会去看你的。”

    “药给你塞怀里了,你这几日勤敷敷眼睛,陇西虽远,但也比南梁皇宫好,种地也简单,不难的。”

    鹊儿摸摸宋翎的头,用最娇软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心灰意冷只在一念间。

    宋翎怎么也没有想到,昨日里她还是个风光无限差点当上郡主的人,今日便要被父亲的人押上马车,扭送去罪民营。

    她更没想到的是,为了让她随着罪民营里的人一同去陇西好好种田反省自己,昨夜宋如岳彻夜未眠,鸡鸣声刚刚响起,便吩咐府里的人备马,要去为她寻一个能教导她的人。

    ……

    狭窄且简陋的偏帐内满是浓郁的血腥气和苦药味,昨日的那顿讯棍如宋翎所言,确实让裴珣吃足了苦头。

    此次因各种原因被送到陇西种田的罪人不少,他们有的本就是白身,也有的是像裴珣这样的权宦出身后被贬谪的。押送他们的差役说,大理寺手里头还积着些待送来的罪人,也就这几日歇歇,待到凑满三百人便送他们这一拨走。

    宋如岳虽是武官,但对裴珣这个后生算得上是青眼相加。他有才华却不骄矜,虽年轻,但正直敢言,大有文臣风骨,浑身散发着珠玉光辉。所以如今掀起他的衣裳,看到这一遭伤痕的时候,不免有些怨念起宋翎来。

    “如今兰台令的位置仍旧空着,陛下虽贬谪裴家,但不曾真动闸刀。裴家不会倒,你熟读典籍,大渊史官除了你没人担得起,等到了陇西后,也不必担心田亩之事,我这里送了个人给你,她会帮你的。”

    宋如岳一面替裴珣又上了一遍药,一面拍拍手,示意外头的家丁把人给押进来。

    宋翎?

    营帐的破旧布帘被掀起,寒凉的风拂在裴珣因为疼痛而满是冷汗的面颊上,他甫一抬头,便见到了被绑得如同个粽子似的人。

    她昨日没穿昨日的那身看起来显得整个人都沉郁极了的紫色绡衣,上身穿了件刺着海棠花纹样的纯白色褙子,下身是鹅黄色的褶裙,配上那一张白皙的脸,显得整个人身上都多了几分暖意。

    不似昨日那般清清冷冷。

    倒真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女儿。

    只可惜,家丁刚把她口中塞的布拿出来,刚把她手脚上绑着的绳子解开,她便原形毕露,抬脚直接把其中一个家丁踹得老远。

    “狗胆包天,捆我你们也配?”宋翎这一路心中郁结甚重,待到身上的禁锢解除,便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

    只可惜,下一刻便被宋如岳一脚踹倒。

    “你骂谁狗胆包天?”

    宋翎自知理亏,红了面颊,却清清冷冷道:“便是陛下在,也捆不得我。”

    “可陛下不在,他便是在,也管不了我家家事。你肆意妄为,为父已经同罪民营的管事的说好了,你给我去陇西种一年田,为父要让你自己体会体会庄稼人的辛苦。”

    宋如岳将手背在后面,见闺女的面色由红变得灰白,心里也是心疼的。她刚回来,眼睛又不好,他作为父亲何尝不想同她共享天伦之乐呢?

    可疼她便是害她。

    他心中一涩,突然又忆起了亡妻,慈父败儿,他不可以纵容她。想到这里,宋如岳咽下心头的酸楚,狠下心转头就走。

    宋翎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去扯宋如岳的衣裳,但凡她如今眼睛是好的,手里有件趁手的家伙事儿,她也不愿意流露出半点的脆弱。可面临未知,面对黑暗,人总会想发设法地自救。

    更何况。

    她是个那么惜命怕死的人。

    可宋如岳偏偏心狠极了,直接扯走了衣角,她一个踉跄,直接掼摔在了地上。

    宋如岳走后,宋翎倚着墙默默坐了许久。她不肯说话,裴珣伤处疼,也不愿意同她讲话。

    两人共处一室,一个瞎子,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患。

    凄惨至极。

    营帐里就一直保持这样微妙的气氛,直到差役把饭送来。

    宋翎心里难过,但于她这样曾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过数次的而言,活着到底还是重要的。

    自怨自艾没有用。

    她扶着墙站起来,摸索着前进,但还没走几步,便被椅子给绊倒了。她咬咬牙,扶起椅子,又站起来继续走。

    这里是罪民营。

    有单个的营帐实属不易,在裴珣没来之前,这里头是堆杂物的,后来好心的差役见他伤重,这才让他住在了这儿,所以地上的琐碎东西自然不少,宋翎几乎是走一步绊一步。

    她昨日的姿态太过跋扈,又刻意折辱了他,裴珣自然对她没什么好印象。他伏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折腾。本已经做好了置身事外的准备,可当看着她一个不小心将他滑落于地的书册踩坏时,裴珣的眉心还是不自然地跳了一下。

    “宋翎,打个商量?”

    “若是要嘲笑我,请不必开口。”

    宋翎又一次摔倒,如若不是蒙着白布,定能教人看出她眼眶是红的。

    裴珣觉得有几分可笑。

    若她眼睛能瞧得见,定然能发现,此刻他的样子满身伤痕,衣服尚且只能蔽体的样子要比她狼狈太多了,也不知是谁看谁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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