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这青瓦红檐下的灯笼被突如其来的妖风刮得左右摇曳,雨幕如瀑,纵使撑着伞也叫人浑身湿透。

    诏狱里,炭火烧得旺盛,火盆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此同时,耳边回荡的还有讯棍着肉的声音。

    六十讯棍。

    已经杖了三十,棍下那人却很能忍,一声不吭。

    宋翎低头呷了一口热茶,身上裹着的是台下那罪臣刚入狱时便被扒下来的玄色锦袍,触感很好,还带着一阵冷香,若此刻她没患眼疾,眼上没蒙白布的话,定要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布料做的,赶明儿让鹊儿也为她寻一件来。

    将杯盏里的热茶饮尽。

    她思忖着此番来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有些不耐地对狱卒挥了挥手:“多少下了?”

    “回宋姑娘,三十六了。”

    宋翎默了片刻,她眼睛如今瞎着,但耳朵没聋。刚刚棍子敲下去的声音都很闷,那人虽忍着没肯呼痛,但诏狱刑讯的手段她早在南梁皇宫的时候就早已经听闻了。

    怕是再打下去。

    这人怕是真没命活着出诏狱了。

    萧瑟的寒风透过牢房铁窗的栅栏吹进来。

    她拨了拨指甲,漫不经心道:“麻烦把炭炉子烧得旺些。”

    狱卒大眼瞪小眼,却还是依言照做。

    刚往炭盆里加了几块炭,又听得她继续轻声吩咐道:“有手炉么?给我一个手炉,谢谢。”

    这里是诏狱。

    又不是宋将军府,哪里来的手炉。

    提审官杨祯见这祖宗没完了,额头直冒汗。早在来之前,衮王早已受命他要将罪人杖毙,在授意他的时候也提醒过他,此番刑讯,宋家那老幺怕是会生出枝节来,他原想着开始的几杖不好做手脚,要到最后做。谁能猜得到,她偏偏在最后叫停了。

    杨祯抬起袖袍抹抹额上的汗:“宋姑娘,这里没有手炉。您奉皇命受累来这一趟,如今外头雨也大,早打完咱们早回家是不是?”

    宋翎“嗯”一声,笑道:“可我还是要手炉。”

    “可诏狱实在没有啊。”杨祯干笑两声。

    宋翎又“嗯”一声,慢悠悠道:“那便是你们的事了。”

    “宋姑娘……你这……”

    杨祯欲言又止。

    宋翎将身上的袍子褪了搁在椅背上,她站起身,身上的那一套紫色绡衣早湿透了,如今湿漉漉黏在身上,头发又是湿的,配着那一张本就白皙的脸,看起来确实是因为这一场雨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谁不知道如今宋家这位四姑娘是御前红人,是陪着当今陛下一起在梁宫为质十余年的。

    陛下礼重她,回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赐封她为郡主,虽然被她那刚正不阿的爹给拦了下来,却足以见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裴家谋害皇嗣一事满朝文武谁人不鸣冤,但既然陛下被衮王从梁宫迎回来了,自然是要秋后算账,第一个找那些置他生死于不顾的人下狱。

    可怜裴首辅,年纪一大把了还被流放到了陇西乡下种田。

    就剩个独子留在上京受刑。

    裴家是这大渊的世家大族,在朝堂之上很有影响力,陛下这一遭纯属是为了出气,至于他心里到底想不想这裴珣死,杨祯也说不准。但他又奉了衮王的令……

    明明是寒凉时节,他只觉得自己汗湿重衣,背后肩上都湿了一片。

    思虑半响后,杨祯讪笑道:“诏狱里头肯定是没有手炉的,罢了,下官去给姑娘买。”

    他这话话音落下,狱卒不由得也擦了擦头上的汗。

    这凄风苦雨的天气,谁不想早点回家钻进被窝里搂着婆娘取暖,这打一半不打了不是瞎耽误功夫么?

    别说狱卒,就连伏在刑凳上的裴珣也是懵的。他早些时候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如今在这儿被晾了许久,风一吹只觉得周身一阵寒凉。这讯棍杖得他是疼且羞耻,作为一个读书人,被扒得只剩下中衣伏在刑凳上,监刑的人却还在纠结自己有没有手炉。

    他甚觉羞辱地闭了闭眼,没等狱卒开口,便哑着嗓子问:“宋翎,你还打不打?”

    他的语气平平静静没什么波澜,除了嗓子有些喑哑外,好似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

    宋翎心里一哂,有些嘲弄。

    她在梁宫十数年,如今归朝不过三月,关于这裴大公子的美名也曾听闻了不少。无非是年纪轻轻连中三元,二十不到便状元及第,更重要的是,他生了一张好脸,据说貌比潘安,侧帽风流。

    可惜了。

    她眼睛这些日子受伤看不见,若是能看见,她倒是想看看这个人的骨头是不是真如他的嘴一般硬。

    她没搭理她,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出去的同时往外唤了一声“鹊儿”,一个十四五岁手里拿着油腻腻烤鸡腿的姑娘闻声立即冲进来。

    “昭昭……”

    宋翎重新坐回去,一面拿起罪人的外袍重新裹在身上,一面随意道:“到如今已经打了四十了,还有二十,你去补上。”

    让一个丫鬟执刑,无异于是私仇公报的羞辱。所以鹊儿刚拿起讯棍,裴珣的脊背就颤了颤,然后略微仰了仰头,虚弱地冷笑道:

    “宋翎,你也是将门之女,该知道这天下没有一个忠心的臣子会做出献城求和这样的丑事来。你父亲一生保家卫国,如今看着你同那昏庸的……”

    他“昏庸”二字话音刚落,宋翎冷冷拿起一个杯盏就砸了过去。

    她眼睛看不见没有准头,那杯盏没落到裴珣的身上,倒是差点砸中了鹊儿。

    “打。”

    “别伤骨头,给他半条命就行。”

    宋翎的嗓音淡淡,但已然是生气了,鹊儿知道她对皇帝是最忠心的,最忌讳有人说半句皇帝不好。昨儿还因为在城郊听到几个佃户议论陛下而大发脾气烧了人家十几亩地。

    一时之间,牢房内静得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得见。鹊儿不敢说话,只是高高举起了讯棍。

    杨祯回来的时候,外头的雨又大了。他的官袍湿透,淋得狼狈,小心翼翼把手炉给宋翎的时候,她已然一副起身要走的架势。

    “讯棍打完了。”

    “劳烦大人跑这一趟了。”

    宋翎随手将手炉递给鹊儿,对着杨祯笑笑:“先时这位裴公子同我在狱中有所争执,我气不过便让婢女自行动手了。确实越权,但陛下先前同我讲过,说您在诏狱里难得的好人,仔细想来,也不会太计较。”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杨祯早就在揣度她这次来是不是陛下的意思,是不是圣意想要放过裴珣,他在衮王和皇帝之间游走不定,本就没做好打算,被她这么一闹,倒是省去了抉择的麻烦。

    事已至此,便只能这样了。

    杨祯拱拱手:“姑娘客气了,您的意思便是陛下的意思,下官自然不敢多言。”说罢,跟在后头送这两尊佛出诏狱。

    雨幕如瓢泼,诏狱门口不让停马车,鹊儿撑着伞陪着宋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上了回府的车轿。

    “昭昭,你这次救了裴公子,也算是卖老将军一个面子。你烧人家地的事情应该还没传到将军耳朵里,希望后头他能念念你这件事情的好,将功补过。”

    鹊儿将伞放到一边,刚刚行刑累了手,如今坐在车轿里总算能得闲敲敲自己的胳膊。

    “那些人以下犯上,敢在背后议论高期,本就该死。”宋翎说。

    鹊儿叹口气:“如今你已经不在梁宫了,再也不用受人欺辱,陛下让你回家也是希望你能够安生过好日子。昭昭……你是将军府的千金,不能总活得像个皇帝的影卫一样。”

    “影卫怎么了?如果不是他,我早活不成了,我愿意为他死。。”

    “我这一生都只效忠他一个。”

    宋翎满不在乎地说。

    正说着话,车轿已经到了宋府。虽已经是亥时,但宋府仍旧灯火通明。宋如岳早早地在府里等宋翎了,他同裴青儒同朝为官二十多年,跟大多数朝臣一样,都觉得此次皇帝拿裴家开刀秋后算账是过于小心眼。

    当年冀州城失守,太子和年幼的宋翎被南梁掳走,南梁皇室要求大渊割城求和,先帝爱子之心拳拳,含着泪在朝堂之上要签下割城的协议,被裴青儒死谏劝住。

    这一晃便是十多年。

    先帝身陨,衮王迎回太子,大家本以为会得到一个贤明的君主,却不曾想,梁宫为质多年后,先时那个温和懂礼的太子早已经变了样,如今只有昏庸糊涂。

    这登基不过三个多月,听衮王的话改了大渊律例,严刑峻法不说。还喜怒无常,动不动对劝谏他的文官大加贬谪。

    若不是这一任的史官是个刚直不阿的,能够用史笔稍稍压制住他,怕是再过两年,整个大渊都要在一片水深火热,民不聊生里了。

    作为一个朝臣,宋如岳为自己无法规劝皇帝而感到悲哀和羞耻,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一身官袍,而作为一个父亲,他更为自己这么多年没有教导过这个女儿而羞愧。

    十多年的骨肉分离。

    他从未想过女儿回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刚回来的时候是当街打人,被暗算后失足落马摔了眼睛。

    后来隔三差五去兵营欺负几个俘虏玩玩。

    如今竟然连纵火烧田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了。

    他舍不得她,不想教训她,但又觉得纵子如杀子,所以宋翎一只脚刚踏进堂屋的门,宋如岳便疾步上前去,迎面就要给她一巴掌。

    宋翎一进门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有人要出门,自己挡路了,所以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不曾想就是这一躲让宋如岳没站稳,一个踉跄被门槛绊倒,“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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