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葳蕤撑着伞行走在雨中, 雨水从纸伞边缘滑落,坠在地上,又急又密。
她忽然想起, 几个月前, 回到七百年前的第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
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前,是濮阳鸾撑着伞,遮住了方寸间的风雨。
夜色浓稠,云中城各处大都门户禁闭, 只有寥寥几点星火还亮在黑暗中。
身为天水阁阁主之子,哪怕只是不太受重视的第三十六子,桑庭的排场也不小,他一人独占了城中最高的琼花玉露楼, 又叫来全城的歌女舞姬宴饮助兴,直到深夜。
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都醉死过去,桑庭站起身,跨过一片狼藉的会客厅,向最高一层楼走去。
琼花玉露楼共有九重, 在第九重上,俯瞰而下,整个云中城的的景色都能尽收眼底。
桑庭此时却没有欣赏景色的兴趣,他推门而入,四处悬挂的夜明珠将房中照得一片明亮。
几名修士被阵法束缚着,惊恐地望了过来,口中呼喊着什么,但所有的声响都被困在阵法之中。濮阳鸾站在角落,神色是众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阴影中藏着一道影子, 太上葳蕤静静地看着桑庭走入房中,没有动作。
桑庭那张相貌平常的脸上突兀扬起一个笑,身上凭空多了几分阴郁。
抓来的这几个散修资质普通,倒是今天濮阳家送来的奴婢中,有个天资极不错的少女。
桑庭并不知道濮阳鸾的身份,不过便是知道,大约也不会在乎。
他一步步走近被困住的修士,体内功法运转,双目因此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带着浓浓煞气。
燕愁余微惊,这分明是魔修的功法!苍栖州第一宗门,天水阁阁主之子,修行的竟是吸收他人血气的魔修功法!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如此一来,今日能救下濮阳鸾的方法,便是杀了桑庭。
若只是将她救离,暴露魔修身份的桑庭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但桑庭乃是金丹修士,燕愁余又变为妖身,动用不了多少灵力,筑基修为的太上葳蕤要怎么才能杀了桑庭?
太上葳蕤却并不觉得惊讶,天水阁阁主几十个儿子里,大约没有几人不是魔修。连他自己,都是用了邪门秘法才能晋升至渡劫后期。
桑庭随手抓出一名散修,五指成爪,自上而下落在散修头颅上。他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这一刻,潜伏在黑暗中的太上葳蕤终于动了,她眼中不见任何情绪,即便面对金丹修为的桑庭,动作也不见丝毫停滞。
她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玄阴最好的刺客起舞时,没有人能避开她的身法。
桑庭只觉得背后一寒,下意识地御起护体罡气,他收回手,侥幸逃了一命的散修倒在地上,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半途强行打断功法的桑庭体内气血翻腾,他脸色阴狠,五指带着凶煞之气反身抓去。
但就在这一刻,青丝绕已经割破了他的脖颈,桑庭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怎……怎么可能……
她不过是个筑基修士而已!
温热的鲜血溅落在太上葳蕤脸上,腰间伤口染红了白衣,要杀桑庭,便不能躲他方才那一击。
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反手取出一把匕首,刀刃寒光闪过,桑庭金丹便彻底破碎,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倒下去。
在这短短几息之间,燕愁余已经破开了禁锢众人的阵法,濮阳鸾看着太上葳蕤,急急唤道:“师姐!”
师姐不该来的!
太上葳蕤抬手扔给她一枚留影珠,冷声道:“等楼下护卫离开,你便回镜明宗。”
这枚留影珠证明了桑庭乃是魔修,天水阁理亏在先,倘若不想与天下正道修士为敌,而镜明宗又有心护佑,那么濮阳鸾之事便可以揭过。
但杀了桑庭的太上葳蕤,必定会被天水阁暗中报复。燕愁余想,她那般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被迫绑在一处的这几日,燕愁余对于太上葳蕤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她对于任何事,看起来都理智得近乎漠然。但这一夜,他却从太上葳蕤身上,看到了另一面。
濮阳鸾看见了太上葳蕤腰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带着哭腔道:“师姐,你不该为我这么做……”
“闭嘴。”太上葳蕤冷淡地对她道,“回镜明宗,杀了濮阳烈。”
濮阳鸾不敢再多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桑庭的尸体,从阑干上扔了下去。
随着一声轰然响动,桑庭的尸体砸在地面,楼中饮酒作乐的天水阁护卫动作一滞。
众人向窗外看去,大雨中,浑身染血的太上葳蕤站在桑庭旁,眉目好像也笼着一股淡淡煞气。
“公子!”有人失声惊呼。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天水阁一众护卫不敢再迟疑,齐齐追了出去。
看着楼下响动,濮阳鸾嘱咐几个散修赶快离去,随即也向镜明宗的方向赶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师姐为她做了这么多,她绝不能让师姐的苦心白费。
雨滴打在太上葳蕤身上,冲刷着白衣上的血迹,渐渐褪去颜色。
“值得么?”缠在她苍白手腕上的燕愁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上葳蕤穿行在楼阁之间,语气冷淡:“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云湖禁地中,濮阳鸾曾经不顾自己的安危出手助她,如今太上葳蕤不过是还她这个人情。
身后天水阁的护卫紧追不舍,桑庭已死,他们唯有抓住太上葳蕤才能勉强将功补过。
燕愁余注意着她腰上伤口,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一声龙吟响彻夜空,尺余长的小黑蛇摇身一边,身躯骤然膨胀至数丈,咆哮着向追来的修士冲去。
虽然动用不了灵力,但龙族的身躯向来强横,就算杀不了他们,要缠住这些金丹境界的修士还是不难。
太上葳蕤望了一眼夜空下的黑龙,没有多言,运转灵力再次向前。
夜色中,太上葳蕤终于踏上了镜花岛,她从纳戒中取出两枚丹药,放入口中,功法运转,药力在经脉中流转,腰间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大雨滂沱,镜花岛上不见什么来往的弟子,太上葳蕤的唇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一双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日月殿中唯有濮阳鸾和容洵两人,见太上葳蕤来了,濮阳鸾欢喜地唤了一声,太好了,师姐回来了。
她上前小心地打量着太上葳蕤周身,看着染血的白衣道:“师姐,你哪里受伤了,我这里有丹药……你别担心,有师尊在,师姐一定会没事的。”
但容洵的神色中只见一片沉凝,他看着太上葳蕤,没有说话。
对上他的目光,太上葳蕤率先开口:“留影珠你应当已经看过了。”
容洵点了点头,面色却不见放松:“天水阁不会因此就放过你。”
就算有这枚留影珠,也只能作为谈判的砝码,如果真的将桑庭是魔修的事流传出去,天水阁必定会倾全力覆灭镜明宗。
“镜明宗撼动不了天水阁,今夜的事不会成为秘密,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天水阁都会要你的性命。”
这是天水阁的脸面。
濮阳鸾眼中满是泪水:“师尊,师姐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对,桑庭是我杀的,天水阁要杀便杀我好了!”
“阿鸾,够了!”容洵打断她不切实际的话,看向太上葳蕤,“少虞,你走吧。”
太上葳蕤丝毫不觉意外,从杀掉桑庭那一刻起,她便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她从纳戒中取出云湖禁地的秘钥:“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
容洵目光一凝,喃喃道:“这是云湖秘钥……”
少虞怎么会有云湖秘钥,难道之前云湖禁地发生的异动,便与此有关?
“我六岁入镜明宗,无论容玦出于什么缘故送我来此,我的确受了镜明宗十年庇护,享过门中资源。”太上葳蕤的语气很平静,“今日将云湖秘钥交给你,从此以后,我与镜明宗再无瓜葛。”
太上葳蕤拂手,那枚秘钥便飞向了容洵。
她转身,没有多看他一眼。
“少虞!”容洵握着那枚秘钥,目光中露出几分悲戚之色,“对不起……”
太上葳蕤没有回头,并不打算接受这个道歉。
难道凭他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可以将发生过的一切都抹杀?
他们的恩情已经两清,从此便只有怨仇要算。
玄机楼有载,龙雎十七年夏,东域镜明宗掌教首徒容少虞走火入魔,以筑基修为越阶斩杀天水阁三十六公子,实力入地榜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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