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寂寥,暴雪在山间呼啸。

    身边的小姑娘已经睡熟了,均匀的呼吸声又浅又轻,她抱着自己,姿势笨拙却十分温暖。

    明明在前几天她恨不得杀了自己,明明他早已在枕下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刃,要割断小姑娘的喉咙。

    景世卿摸着那把冰刃,忽而松开了手。

    可现在,这一切都神奇极了。

    他终于知道,原来被人抱着,所谓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景世卿轻轻捏着她的腰,克制又隐忍,他渴望得到更多,但却害怕会把人给吓走。小心地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宝贝。

    落沂肌肤娇嫩,触感水润,宛若在碰一块才成形的水豆腐一样,真的是脆弱极了。

    景世卿都不敢手上用力,他开始有些担忧这个小姑娘的安危了。

    第一次,他渴望去触碰一个人,像是干涸了多年的土地终于找到了水源。

    那夜的触碰,像是一个开关,他没有推开她。

    可在这之前,他却是极其厌恶与旁人肌肤相触的感觉,这是他的病症,无药可医,每次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变得暴躁,失手杀人。

    但这几天与落沂的接触,他居然没有任何的不适,也没有恶心与厌恶,像是二人相互吸引一般。

    排斥所有,却唯独渴望这么一个人的触碰。

    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落沂?

    他感觉自己得了怪病。

    “呜……帅哥嫁我。”

    落沂梦中呓语,她梦见游戏里的纸片人帅哥都活了,个个肤白貌美,大长腿,在她面前发着金光,她争着抢着要把这些帅哥都给娶回家。

    帅哥要跑,她就扑上去把人给死死抱住。

    “嘿嘿,抓到你了。”

    身上的人不太安分,手脚忽然用力,紧紧抱住了自己。

    景世卿身上的伤口受压,鲜血即刻浸出丝布,刺骨的疼痛逼出了鬓边细汗。

    疼,可他却不愿推开怀里的人。

    奇怪的他十分眷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拥抱。

    他真是有病。

    景世卿双眸清醒,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深宫中,小男孩被随意丢在了荒废的宫殿中。

    大家都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如今的废后,在冷宫里当着他的面用白绫上吊自尽的,直至咽气,那双眼睛始终都没看他一眼。

    说她是痴情种,就连死,也死的体面,想让皇上看她一眼。

    而襁褓内的婴儿,差点被她亲手捂死。

    “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是我的孩子!”

    “本宫恨你!都是因为你,皇上才不要本宫的,都是因为你!”

    接生婆可怜小孩,将其藏在了摆放衣物的柜子中,若不是众人听见婴儿哭啼,发现了藏在柜中的孩子,只怕永远都没有人知道冷宫中还有一个可怜的婴儿。

    皇帝不愿相信这是皇后诞下的皇子,自始至终对景世卿不管不问。

    连基本的吃穿用度都全凭宫女和太监们的救济,完全将其当做宫中野狗对待。

    景世卿不曾见过自己母亲的样子,打他记事起,乳娘就告诉他,每天晚上到后花园去,他的父亲,也就是当今皇上,每天都会从那里经过。

    看见了便告诉皇上,自己长大了,问问他是不是可以给自己一个住的地方,让自己唤他一声父皇,吃许多好吃的东西。

    他开心,等了数天,终于有一天隔着假山石岩,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父亲的模样。

    只是他怀中抱着一名可爱的小男孩,好像与他差不多大,那小男孩窝在他的怀里撒娇,他慈祥笑着耐心劝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和睦养眼。

    可……他没有看见自己。

    后来,他从未见过父亲面上的笑容,面对他,所有的神情都是厌恶与憎恶。

    他开始以杀戮为乐,每次看见生命凋亡,双手沾染鲜红的血,他会开心兴奋,体会活着的愉悦。

    纵使无人理他,万人避他,折磨他,他依旧只沉迷于自己的世界。

    “没娘养的小野种,还妄想父皇会认你做皇子吗?”

    “做梦!”

    “你母后是废后,你自然也不得见光!你们一个家族,都是皇家的耻辱。”

    “就算本皇子今日把你给杀了,丢到后山去喂野狗,也无人知道。”

    那人狂笑:“因为你,本就是生如蝼蚁,根本不配入这皇室!”

    其他皇子将他当做随意欺辱的玩具,自幼吃不饱的他身形瘦小,被打趴在地上踢来踹去,忍受着砸在身上的石头和淤泥,以及更残酷的对待。

    又是无止境的黑暗,枯树折枝,是无数张血色的脸在大笑。

    嘲弄他的命运。

    “殿下。”

    思绪被猛然拉回,景世卿猝然睁眼,他额间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大口喘气,胸膛起伏不定。

    林白不知何时潜入了屋中,他怔怔望着景世卿那一身的伤痕,骤然抬手抽出了长剑,正正指向了依旧熟睡的落沂。

    这人居然!居然敢挑断了殿下的脚筋,用铁鞭打出一身深可见骨的伤!

    他压着声音,怒气却已经滔天:“殿下,属下今日定要了这个女人的命!她竟是……竟是敢下如此狠毒的手!了解了她,属下便带着您前去同其他兄弟汇合!”

    白林剑锋一横,犀利寒气刹那间逼近,在落沂脸上投射出刺目寒光。

    白林运气,手腕猝然发力,眼看剑风将至,他却硬生生停住了手。

    泛着冷光的剑刃被景世卿徒手接住,离落沂的脖颈仅仅只一毫之差!

    “殿下!”

    白林不解,愤怒与痛心要将他淹没:“您这是为何!为何要护着这个妖女。”

    景世卿抬眸,眼中冷光凌冽:“别碰她。”

    白林怔愣。

    这是三殿下第一次与女子离的这般近,且还是同床共枕!

    何曾有人能同殿下这样待在一起啊!他就没有见过!

    刀剑已出,往常都是要见血的。可殿下,竟是第一次开口,在刀刃下留下了一条人命。

    前所未有!

    曾经,三殿下最忌讳的就是旁人的靠近,每次旁人靠近他都会觉得无比恶心,若是有了肌肤相触,情绪便骤然失控。宫里太医说殿下这是心里出了病症。

    此病若是旁人靠近便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暴戾如野兽。

    可现在,三殿下为何离这个女子这般的近,且丝毫没有排斥与不适的感觉。

    白林看向落沂,女子周身完好,身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伤口。

    殿下竟然没有动她。

    “小心你的眼睛。”

    景世卿一拉被子,把落沂露出来的半截雪白手臂给遮的严严实实。

    他起身,将剑锋对向白林,强迫他收回了长剑:“她对我们还有用处。”

    “殿下,恕属下无知,可落家大小姐在落家本就不得宠,被百般排挤,连自身都难保,她对我们会有何用处?”

    第一次,白林的剑没有见血。

    他木讷收回长剑,景世卿小心松开了落沂,他离开床榻,伸手帮床上不安分的小姑娘盖好了被子。

    动作温柔至极,白林一双眼睛都看木了,满脸震惊。

    三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他碰她了,他居然碰那个落沂了!

    他居然对一个女子这般温柔!

    自己是不是太过于气愤眼前生出了幻觉。

    白林差点站不稳,何德何能啊,他有生之年能看见殿下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还给别人掖被角。

    这事关是以后想想,都能让他震惊好几年。

    因腿上的伤还未好全,景世卿站立有些困难,白林上前搀扶,景世卿却没有伸手,白林识相收回了手,殿下自己扶着桌角挪到了轮椅上。

    他推着人出了屋子。

    屋外风雪交加,白林拿了大氅给景世卿披上。

    “若现在就选择回京,必然会引起宫里人的注意,如今局势对你我都不利。”

    听到这,白林悟了:“属下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先在落家养好伤,以后的事在从长计议,等身子养好了,咱们再杀回去。”

    “可是殿下,”白林不服,“这落沂的事情您也是知道的,您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身上功力也只才恢复了五成,万一她又发疯拿了铁鞭要打人,您难不成就硬撑着给她打吗?”

    “依属下看,等殿下您的伤好了,就立马处理了这个女子,反正她在落家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算是失踪了也无人会关心,这样,也以除后患。”

    他是当真恨落沂,一想起此女拿铁鞭抽打三殿下,他就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更过分的,便是她竟然拿了烙印,在殿下的背上烙上了一个妾字!

    如此侮辱,真是让他恨之入骨!

    白林捏紧了拳头,指骨发出声响,他咬紧后槽牙,强忍着这股无处发泄的怨气。

    “我说了,别动她。”

    景世卿声音清冷,他静静看着院中飞雪,不知在想什么。

    白林真觉得三殿下是被落沂下了妖术,给迷惑住了。

    都这样了,还不动?

    就算是能在落家养伤,但如此耻辱,以及皮肉上的痛苦,都足以让人记住一辈子。

    白林知道,三殿下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但凡别人伤他,他必然是会还回去的,且是用更狠的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刚刚那一幕还记着,面对落沂,对方已经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了,殿下居然还给她盖被子!怕吵醒她,动作都是小心翼翼!

    这算什么?

    什么报复不报复的,看看现在这么个情况,白林觉得是不可能了。

    “殿下,要现在去见他们吗?”

    “嗯,出去时小声些。”

    皇帝近几年铲除了不少朝中流党,有些聪明的跑的早,逃过了一死。

    太子早就看景世卿不顺眼,暗地里没少派人暗杀与投毒,此次更是趁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派出了人,要景世卿的项上人头。

    皇帝借太子之手,给景世卿安上了谋反一罪。

    与一派流党一样,其心可诛。

    他即刻下令禁卫军封锁皇城,不惜一切都要除掉自己的儿子。

    景世卿早早便准备了一副与自己身量相同的烧焦死尸,在禁卫军封锁皇城之前,宫中突起大火,火焰直逼皇帝所住的尚阳宫。

    如此,宫中大乱,待大火熄灭,侍卫在荒废冷宫中找到了那具景世卿的尸体。

    在熊熊烈火焚烧下,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此人到底是不是景世卿。

    太子震怒,下令侍卫出城追捕景世卿,若是活捉,必然赏万两黄金。

    而景世卿早已混入了一众侍卫中,随着队伍逃出了皇城。

    景世卿在宫中遭排挤,虽过的不如意,但他也私底下养了不少暗卫与野士。

    二人绕过后山,进了一片隐秘竹林中。

    暗卫们早已规矩在原地等待,暴雪之夜,扔掩不住他们腰间刀刃的冷光。

    一人掠过竹林而至,他足尖落地,单手按住腰上佩刀,肩上却不沾一片白雪:“殿下昨日传来书信,让你我今夜在此地汇合等待。”

    几人规矩低头:“师兄。”

    话音刚落,耳边已传来车轮碾过细雪的声音。

    仍是满天白雪,白林拎了一盏灯,成了这黑夜中唯一的光源,他朝前引路,待站定了,才恭敬侧开了身。

    风雪漫入林间,吹起那人赤红色的大氅。

    此时恰逢黑云消散,孤月半悬,半空月光沿着天边青山倾泻而下,洒了一地清冷的光。

    那人在光中,面上笑着,却瞧不出半分的温柔。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白色小鸟,似是觉得有些无聊,他便换了个法子,苍白指节微微用力,只往上一挑。

    “喀嚓”一声,白皙的双手骤然染上了赤目的红。

    那红滴落在了地上,一地的雪白逐渐变成了殷红色。

    “脏了。”

    景世卿低头盯着手上已然头首分离的白鸟,面上清冷一片。

    他有些烦躁,将尸体随手丢在了地上。

    白林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余光中,他看见了景世卿眸中的嗔癫。

    “参见殿下!”

    暗卫们单膝下跪,单手按住佩剑,皆是深深低着头。

    几人不敢正视景世卿,只因那压迫感,他们承受不了。

    白林有千言万语想说,若是在二人分开之际,他传信给暗卫,是不是殿下就不会被落家抓住。

    更不会受到如此身体上的凌辱。

    白林咬牙,只觉自己当真是没用,才会让本就身受重伤的景世卿遭受这样的罪。

    “京中有何异动。”

    “回禀殿下,太子下令封锁了京城,皇城侍卫挨家挨户找人,违抗者,都被抹了脖子。”

    “京城的人目前还未找到满州城。”

    几人对视一眼,似是做出了决定:“殿下,我等可在此夜便互送殿下前去秦城,待与万将军汇合,我等……”

    “不必了。”

    几人一愣,不太明白景世卿的意思。

    白林轻咳一声,道:“殿下身体还未恢复,如此长途奔波,只怕会旧疾复发。”

    “等殿下身上的伤好些了,再说此事。”

    他无奈,虽然有点瞎掰,但也还算合理。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

    说三殿下被落沂给下了秘术,迷住了么?

    果然,暗卫们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在他们的印象里,景世卿一直是一个做事果断且十分狠厉的人,根本不会为了身上的伤而拖延事情的进度。

    突然这样,他们倒还有些不适应了。

    “属下们明白了。”

    一般这个时候,白林都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传话机:“在京中调查要无比小心,切勿泄露身份,太子那边,继续派人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是。”

    “殿下,您看……”

    “装的不累么?”

    忽的,景世卿笑了,他抬起眼皮,整个人沐浴在光里,唇角微扬,看上去风光霁月,温润如玉。

    “我说你。”他抬了抬下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几个暗卫,“装的不累么?”

    白林猝然抽出了腰间长剑:“谁!滚出来!”

    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奸细,真是不怕死。

    然而不等他上前,下一秒,左手边的暗卫就已是人头落地。

    “唰——”

    耳边风声骤起,一把沾了血的扇子,深深没入了雪地中。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

    冒着热气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少年面颊染上了一缕殷红,他笑的温柔,而那笑却是妖冶诡谲,他抬手,折扇骤然出鞘。

    “我最讨厌的,便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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