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贤妹的意思是,要辞官归田?不行,朕不准。”
皇帝陛下拿着白棋子眉头紧皱,而棋盘另一边的李微言一脸堆笑:“陛下也知道臣是个什么性子的,在一个地方实在是待不住。”
“你那个新衙门朕可是亲自张罗的,这才多久,你就要当甩手掌柜,置朕的颜面于何处,置衙门那帮小子于何处啊?”谢渊佯装恼怒,作为一位戎马半生的皇帝,只是佯装恼怒便足以吓破不少人的胆。
这时候若是旁人,此刻就该惶恐地从棋盘边滚下去,磕着头请陛下息怒了。但李微言还是笑呵呵,从容不迫地继续落子。
“陛下可是担心无人可继?”
“难道这朝中还有能顶替你位置的?”
“有。”
“何人?”
“司副尤不凡。”
“哦——原来是那个尤不凡。”尤不凡的名声,连这位足不出宫的陛下都有所耳闻。原本在刑部衙门供职的女捕头,屡立奇功,还曾破过宫廷大案。谢渊曾接见过这女捕头一次,确实是英姿不凡,武艺超群,脑子又活泛,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
“她又不会法术,抓抓贼匪倒还可以,要她操持除妖司,恐怕是力有不逮啊。”谢渊还是不满意。
李微言却是语气肯定:“陛下有所不知,这段时日,除妖司几乎都是在她操持,有条不紊,事必躬亲,胜过臣许多,臣着实惭愧。至于法术——陛下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有李微言这样肯定的担保,谢渊的心放下来一些。他这个义妹是什么个性他自然清楚,虽然看着是个不靠谱的,但眼光毒辣,识人极准,行事大多数情况下也是妥当。她既然推举了,那人也必是有超凡之处。
而且世外修士,强留反倒会适得其反,既然她给了台阶,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也并无不可。
可陛下终究还是有点皇帝的矜持,似是而非地磨叽推拉了一番,才肯应下李微言。“你若是想回乡那也并非不可,只是,这除妖司司长的名头你可甩不掉。”
李微言笑呵呵地点点头:“那是自然,若是有用的上臣的地方,臣依然会赶回来相助。”
黑子落下,颓势尽显,不过几步便败局已定。
陛下赢了棋高兴,李微言输了棋也很高兴。
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可能只有尤不凡。
除妖司中,尤大人呆呆地抱着大包小包,看司长大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些玩意,又是八方镇符又是混元铃、招魂幡、百无禁忌箓等等法器,这堆听起来不明觉厉的东西就像不要钱的批发货物一样随便拿袋子装着丢给她,搞得她一头雾水。
“您……给我这些做什么?是要送去库房吗?”
李微言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有说最重要的事情:“哦,忘了告诉你了,我要出门云游,除妖司交给你了。”
“??”
“我已经禀报了陛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除妖司的司长了,虽然是个代司长不过位同司长,好好干,年纪轻轻就正四品,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言罢李微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尤不凡的肩。
尤不凡石化了。然后眼看着李微言哼着小曲儿收拾自己书案上的东西,一副『哈哈哈老子终于解放了』的快乐表情。
片刻尤不凡便回过神反应过来:“且慢,司长,此事恐怕不妥,属下可不会什么法术也不晓得什么妖灵诡气,又没有灵根,什么奇门之术更是一窍不通,恐怕没有能力担此重任。”
“哦,这个啊,倒不是什么大事。”
尤不凡困惑她会有什么神通手段能让凡人生出灵根,只见李微言抬起手,尤不凡以为她要施展些什么惊人的法术。谁知下一秒那只手便伸进了李微言自己的左眼眼眶里,生生剜出了一只带血的眼珠。
整个过程都又平静又干净利落,李微言更是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好似她那颗眼珠子是琉璃做的义眼说拿就拿了似的。
尤不凡惊骇的动弹不得,而李微言很平淡地擦了擦空荡荡的眼眶溢出来的血。暗蓝色的眼珠在离体的瞬间变成了金瞳,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玉化,逐渐变成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金色的光芒从发光的核心处散发出来,已经完全不似眼睛。
李微言一手擦着血一手随意地把宝珠往尤不凡那一丢,吓得尤不凡瞬间放下怀里一堆东西手忙脚乱地去接那颗宝珠,好在她身手足够矫健,才让那颗宝珠避免了摔到地上的命运。
而宝珠一到尤不凡手上,就像冰块瞬间融化了沉进手心不见踪影。尤不凡困惑地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又看向举着镜子念叨着“这得快点恢复要不然阿竹又该念叨了”的司长,突然左眼开始灼热。
像是有一团火从里面开始往外烧,烧得她血肉焦化痛苦无比,她捂着眼睛痛得摔倒在地上,没有任何手段能缓解这股强烈的疼痛,灼热的痛感沿着每一条神经涌进她的脑子里,火焰好似要从每一个缝隙钻出来,可当她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有。
她蜷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引来了司众想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然后立刻被司长仅剩的一只眼睛给瞪了出去。
这种痛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可尤不凡觉得好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当灼烧感终于褪去时,瞳孔又瞬间感受到像是被钉子贯穿的可怕刺痛。
这些折磨终于结束,尤不凡几乎虚脱,满身都是汗,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问候李微言祖宗十八代,却发现眼前的万事万物都变得不同,一切都变得过于清晰,官服上细密的针脚,棉布皮上的细绒,地面的沙砾,桌椅上几不可见的木刺和上漆的瑕疵,书页的卷角,一切事物的所有细节同时灌进她的脑子里。
万物间不断流转的灵力,眼前人身上如暗流般汹涌难测的强大灵力漩涡,她感知到了无数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一时超过了她脑子能够承受的范围,以至于大脑瞬间就因为被填满而停止了思考。
“你要是暂时习惯不了就先闭上左眼。”
尤不凡闭上左眼,世界终于恢复正常,但依然能隐约感受到灵力的流转,从左眼溢出的奇异的力量顺着她的经脉开始在她体内循环流动,刚刚因为痛苦而产生的虚脱感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舒畅。五感也变得更加敏锐起来。
“这只眼睛要怎么用你自己慢慢摸索,你要是哪天不想要了,就找个倒霉蛋让他来当司长就好了。”言罢李微言将代表着除妖司司长的斩妖令丢给了尤不凡。神色轻松,完全不像是刚刚把自己一只眼睛剜出来一样。
明明是司长传承这样的大事,被李微言说得像水鬼拖替死鬼一样,尤不凡心想她是不是被骗上了贼船啊。
甩掉烫手山芋后的李某人一身轻松,刚要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又想起还有事情没有交代。“对了,不凡啊,记得多盯着那个贺易之。”
“司长何出此言?”
“除非你想以后在五皇子那看到比除妖司自己还要全的除妖司情报。”
尤不凡了然。
“好了,这除妖司就彻底交托给你了,好好干啊,我走咯——”
在李微言哼着小曲离开后,尤不凡开始尝试适应这只新的眼睛。她缓缓睁开眼,试图去习惯这只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灵力已经充盈到她浑身的每一处,这次就没有刚刚那样难以承受了。
她拿起李微言放下的镜子照看模样,才发现左眼已经变成了金色,再靠近些还能看到瞳孔纹路中悦动的金色灵力。
她走出后厅,院中每一个人身上的灵力强弱、如何运转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神明的一只眼睛,会带来何等的力量呢,尤不凡此刻尚未知晓。
而当她知晓的时候,世间将会出现一位在百妖群鬼中名声赫赫闻之色变的“金瞳判官”。当然,这是后话。
给了尤不凡的那只眼睛是李微言仙身的一部分,不是普通的肉眼,因此恢复起来颇费力气,一时半会还没法全须全尾地回家去。
李微言心知竹山若是见了她这副模样一定心疼死。所以她随便扯了段布条遮上伤口,在街上寻了个偏僻阴凉处呆着,又买了二两蜜饯嚼一嚼打发时间。等到眼睛长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回天师别院。
李微言一到家就开始招呼人收拾行李,书房里的竹山听到院中的动静便出来看看,就见下人们已经开始大包小包地收拾起来。
“这是……?”竹山有些困惑。
李微言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回家。”
“回家?回江林?这么快?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商量,你在京城的衙门和官职怎么办?”竹山面露焦急,他没想到妻子这么快就决定离京,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可他担心的是李微言在朝廷那边要怎么交代。
“阿竹不必担心,朝廷那边我都收拾妥当了,陛下已经允准,怎么,你难道会信不过我吗?”李微言顺手把两个仆人费力搬来的箱子轻松递上车。
闻言竹山放心下来,可又好奇:“言儿为何决定这么快就回家?”
李微言推好箱子,又接过麻绳将箱子绑紧,还是笑:“阿竹不是不喜欢京城么,正好我也不喜欢,这锦衣玉食的我也住不惯,还是早日回家的好。”
竹山愣了下,然后脸上不自觉地挂上笑意。
他未曾与她抱怨过京城,连上次也是同她说的喜欢,但她什么都明白。不必他说出口,她也能明白。
“可你这样迁就我,岂不是黄了你的高官厚禄?”
李微言倚着绑好的箱子,看向竹山的笑颜,故意扮作风流纨绔模样:“能博美人一笑,如何不值得?”
竹山老脸一红,轻咳一声,眼神嗔怪她大庭广众之下还敢这么调戏他。
李微言耸耸肩然后继续装车,百十斤重的箱子在她面前像是纸糊的空箱,随随便便就拿起来,看的几个仆人惊叹不已,心觉若是大人是男儿身,必是沙场驰骋的悍将。
实际上不是男的她也是。
竹山想帮忙一起搬,但一接到箱子就被沉得差点折断了腰。倒也不是他身娇体弱,只是这箱子在李微言手里看起来十分轻巧,他便有些轻心,谁知上手才感觉到那坠地的百十斤实打实的沉。
胡十一在旁边嘲笑他体弱,竹山还没还口,李微言就面带笑意地说:“十一过来一起搬。”
“啊——?”
娇滴滴的美人不情不愿地过来一起收拾,看起来是个肤白胜雪吹弹可破,五指细如葱的娇娇美人,抬起箱子来却一点不比李微言费力,把仆人们看傻了。
李微言在一旁监工,小声嘟囔着:“我夫君的腰可不能搞坏了。”
李微言说这句话的时候未必想着些什么,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竹山的脸又腾的一下红了。竹山看向李微言,她倒是没意识到自己又把夫君搞得面红耳赤,还是在很认真地指挥着搬运。
这会竹山才发现她左眼的瞳色似乎有点浅,同她说了,她也只是回道:“可能是光线问题吧。”他便没有继续深究。
搬家的马车只有两辆,一辆拉货一辆拉人,李微言尽量把东西收拾得一个车就装得完,要不然阵仗大了定然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静悄悄地溜掉才是上策。
收拾好了一行人就从人比较少的西门出城,结果刚到城门口,还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五皇子谢秋明。
这家伙的情报速度还真是快的像法术。李微言已经足够安静和迅速了还是比他慢一步。
“五皇子殿下消息倒是比我这马车还快。”
“言姨说笑了,侄儿只是关心长辈,所以特来送行。言姨贵为当朝天师,又是父皇义妹,侄儿理所应当……”谢秋明笑眯眯又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大堆的套话。李微言挑了挑眉,都搞不清这小子是真心来送行的还是藏了什么坏水。
贺易之藏在巷口探头看着与谢秋明客套的李微言,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原本毛遂自荐去除妖司就是为了想多看看这块臭石头,哪怕是能再看见一次那双金红相间,邪性又神性的眼睛也好。但从始至终也没能再靠近她一点。
他早就明白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甚至连靠近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可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幻想,那人像天上的太阳那样遥不可及,又像是街边某一个瞬间会擦肩而过那样靠近。
如今的贺易之在她面前会感到自卑,在她面前甚至连那副花枝招展的姿态都摆不出来。以至于最后一面也不敢到她面前去。
也许以后还会见到,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远远的,那人上了马车,门口的卫兵让出一条路,马车缓缓地驶出了城门。谢秋明看着痴痴地盯着马车远去的贺易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这个言姨还真是罪孽深重,专钓长得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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