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匹配到。”
楚却泽抬手止住寄安给自己擦额头的动作, 安抚性地捏了捏对方的手腕,没有泄露出任何隐忍的痛呼,嗓音却哑的不像话, 无形中显出一丝低落和沮丧, 青丝软趴趴地垂在耳侧
“我等了一天一夜,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祁轻筠闻言,第一反应竟然是反射性地捂住听筒,不让钟雪尽听见,等反应过来楚却泽话里的意思后,面上在某一瞬间,竟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摆出任何表情。
他习惯了用最游刃有余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 但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 祁轻筠竟然短暂地失控了。
胃部忽然一阵痉挛, 如同被一只大手像对待脏抹布般无情地狠狠揉捏拧紧, 五脏六腑似被大石狠狠压碎,翻江倒海的难受, 耳膜处像是失联的电报般发出阵阵刺耳尖锐的鸣叫声, 细听又似觉像是野兽绝望的嘶吼在他耳边轰然回响, 耳膜震动,让祁轻筠差点眼前一黑, 整个人都差点蒙了。
他倏然有些不受控地想呕吐。
不知是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祁轻筠在某一段时间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东西也感受不到了, 灵魂仿佛飘忽在真空中, 他的五感缺失,片刻后心脏像是被子弹打穿的玻璃窗,尖锐的心悸如同蛛网般从心脏下方的某一点贯穿蔓延起来,浑身神经瞬间爆发出剧烈的痛楚,似被人狠狠拆解又粗暴地聚合起四肢,骨骼摩擦,血肉胶黏,祁轻筠疼的浑身出了一声冷汗,猛地推开钟雪尽,趴在洗手池边,干呕了起来。
吐不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
搭在洗手池上的指尖攥的几乎发白,隐隐可见颤抖的弧度,祁轻筠耳边嗡嗡直作响,好半晌,胃部火辣辣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他擦去鬓角的冷汗,恍然抬起头,倏然惊愕地瞪大瞳孔,这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此刻面部血色全无,白的像张纸。
难看的像恶鬼一般。
钟雪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祁轻筠的面前,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了祁轻筠的后背上,像是一株只能依靠祁轻筠生长的藤,柔软而又坚韧。
夫夫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隔着单薄的衣服,静静感受着彼此错乱的呼吸和紊乱的心跳。
即使不问,看见祁轻筠这个表现,钟雪尽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正想说些什么,祁轻筠忽然转过身来,用力抱住了他,力道大的几乎要将他的骨骼捏碎,融进他的怀抱里,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钟雪尽意外的怔了怔。
随即,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滚烫的眼泪就顺着他的脖颈滑了下去,烫的人心尖发颤,钟雪尽僵硬地抱着祁轻筠青竹般笔直的身躯,掌心在覆在对方脖颈上的时候却能感觉到因为忍受痛苦微微鼓起的青筋,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祁轻筠哭了。
很少在他和祁有岁面前展露脆弱的祁轻筠,竟然哭了。
钟雪尽想要掰过祁轻筠的脸看个清楚,却被对方更用力地抱住,死死地将脸压在他的脖颈处,让钟雪尽无法动弹。
祁轻筠祁轻筠不想让钟雪尽瞧见自己哭的模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救世主,没有人是永远不软弱的,纵然为人如祁轻筠,也有崩溃脆弱的一天。
钟雪尽心里酸胀的厉害,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祁轻筠今天的表现,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在那件事中,他好像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明确了自己对祁轻筠的感情。
那年是高三。
他有事经过祁轻筠的家门口,本想进去看看对方,却在巷子里看见祁轻筠和一个黑皮少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个黑皮少年是祁轻筠在福利院里一直长大的孩子,祁轻筠一直把对方当弟弟看,还一直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供对方读书,没想到黑皮少年在走出社会后,在大染缸里逐渐迷失了原本的质朴与天真,变的逐渐贪得无厌起来,一直一直向祁轻筠索取。
在一次赌博输了之后,他又来祁轻筠要钱,因为怕被卸掉一只手,甚至还哭着给祁轻筠跪下了。
但祁轻筠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钱也不多,他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黑皮少年,黑皮少年不但不领情,还以为祁轻筠是在拿小钱羞辱他,冲动之下,竟然破口大骂,脏话成筐地输出,还当场用小刀片划伤了祁轻筠的脖颈。
当时,刀口离祁轻筠的大动脉不过几寸,钟雪尽见此魂都要吓飞了,当场就抡起路边的木棒,恶狠狠地敲在了黑皮少年的后脑勺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黑皮少年震惊地回过头来,想要反击时,钟雪尽又利落地卸了他的双臂,在对方跪在地上,真的发出痛苦的哭嚎时。
到这时,钟雪尽还尤嫌不解气,在扶着祁轻筠离开的路上,还顺带把黑皮少年的脚腕踩碎了。
在整个过程中,祁轻筠的表情都僵硬呆滞的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娃娃,无论外界如何刺激他,他都再难给出任何反应。
他沉默地用掌心捂着流血的脖颈,甚至在钟雪尽带他看完医生,坐在地上给他检查伤口的时候,都一直没有说话,连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钟雪尽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想打扰他,想起祁轻筠还没有吃饭,站起身想要出去给祁轻筠买点吃的。
然而,他直起身的动作却被祁轻筠误以为时想走,祁轻筠毫无波澜的面容上竟然出现了些许波动,他猛地抬起头,身体先于意识,用力地拉住了钟雪尽的手腕。
钟雪尽只觉得一阵大力从手腕处袭来时,面上骤然裂开丝丝惊疑不定的缝隙,紧接着,他的身形微晃,不受控地踉跄几步,径直倒进了祁轻筠的怀里。
到后面,两个人是怎么对视良久,然后忽然抱在一起拥吻、最后滚到床上互相帮助的,钟雪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祁轻筠的吻很烫,眼泪也很烫,双臂的力道像是铁箍一般环在他的腰上,一直将脸埋在他的锁骨上,随后顺着脖颈,湿热的唇不断在四处游移点火,最后落在耳垂处,配合着齿间不断厮磨轻咬,哑声喊他别走。
就像现在这样。
只是现在,祁轻筠没有吻他,但钟雪尽仍旧能感觉到那股像几年前那般悲伤绝望的气息,缓缓萦绕在祁轻筠的周身,缠的彼此都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钟雪尽很难见到的、脆弱的祁轻筠。
也是最让他心动的祁轻筠。
其实,两个人心底都清楚,不仅是钟雪尽离不开祁轻筠,祁轻筠也离不开钟雪尽。
把祁轻筠从那段暗无天日的高中穷苦生活里拉出来的,是钟雪尽。
把他从被视为亲人的人的背叛里拉出来的,还是钟雪尽。
倘若如果当初一开始没有钟雪尽,祁轻筠也不会成为现在的祁轻筠。
他们两个人,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彼此都是漫长黑暗里唯一一盏,长夜燃不尽的星火。
过去,钟雪尽是祁轻筠的救赎,而现在,换做祁轻筠来守着钟雪尽和祁有岁。
在重生之后,祁轻筠有想过,只要有他在,他们就会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他真的尽力了,所有能找的人他都找遍了,每时每刻还要在祁有岁和钟雪尽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世事加诸在祁轻筠一家三口上的困苦来的太多、太重、太快,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祁轻筠也有撑不住的一天。
“别怕。”
钟雪尽狠狠咬紧牙关,用力抱住身上的祁轻筠,眼底里红血丝遍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像是告诉祁轻筠,告诉自己,也像是在告诉一直以来给他施加痛苦的世事无常,声音克制到破碎颤抖
“你说的,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你,阿筠。”钟雪尽抬起头,指尖穿过祁轻筠的头发,落一片黑白分明,一字一句,坚定地给予祁轻筠和自己希望“我一直相信你。你请你也要相信你自己的话。”
医院里,祁有岁还在等祁轻筠和钟雪尽回来。
夫夫俩情绪冷静下来后,沉默地互相整理好仪容,确定彼此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流泪的痕迹,才换好被泪痕打湿的衣服,提着蛋糕来到了医院。
楚却泽也来了。
他抱着寄安,沉默地看着祁轻筠和钟雪尽,片刻后忽然站起身,像是想要给祁轻筠弯腰鞠躬道歉,被祁轻筠下意识扶住了。
祁轻筠握着楚却泽的指尖一顿,顿了顿,看着楚却泽微微下塌的脊梁和颤抖,沉默半晌,方道
“你不用这样。”
“对不起。”
楚却泽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晶莹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在冰凉的白瓷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嗓音里带着藏也藏不住浓重的哭腔
“对不起,祁叔叔,我没能救得了有岁。”
“小楚,不是你的错。”
祁轻筠看了一眼楚却泽,又看着紧紧扒在楚却泽脚边、表情十分不安的寄安,努力缓下面部表情
“你冷静点,别让有岁看出来了。”
“”
一听到有岁,楚却泽这才停止了抽泣,嗓子梗的难受,眼圈还有些红,看上去肿的和核桃一般,。
应该是在来医院的之前,就哭过了。
寄安一直跟着楚却泽,黛青色的眉头一直就没有松开,嘴角向下撇,似乎也在为楚却泽的难过而难过。
他哒哒哒地把楚却泽扶到凳子上坐下,笨拙地掏出纸巾去擦楚却泽的眼泪,小声说着妈妈不哭,情绪似乎也被楚却泽感染了,眼尾染着绯色,差点就要跟着楚却泽哭出声了。
楚却泽见此,只能点了点头,安抚性地摸了摸寄安的头发,还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他眼尾还有些红,刘海也放了下来,盖住了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
祁轻筠看了格外依赖楚却泽的寄安一眼,又收回了眼神,提着蛋糕推开门走了出去,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祁有岁黑润的眼睛。
他似乎是知道马上可以过生日许愿,心情不免也好了几分,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偷偷将掌心攥着的染血的纸巾藏进了枕头下,不让祁轻筠他们发现,努力扬起一丝笑脸
“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
“嗯。”祁轻筠也装作无事发生,回了一个笑,晃了晃手里打包好的蛋糕盒子“给你带的蛋糕,芋泥和草莓夹心的。”
“哇,爸爸!”
寄安不知道为什么,在楚却泽回来后,突然开口喊了祁有岁爸爸,听到祁轻筠带了蛋糕来,哒哒哒地迈开小短腿跑过去,两只肉肉的小爪子扒住床沿,用两颗水灵灵的葡萄瞳仁盯着祁有岁,小心翼翼地问道
“爸爸,我和妈妈,也可以吃蛋糕吗?”
祁有岁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眼球几乎要瞪脱窗,“我是你爸?那你妈是谁?”
话音刚落,祁有岁右眼忽然一跳,直觉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刚想转移话题,就见寄安天真地伸出手,一指门外站着的楚却泽,满脸写着兴奋道
“这就是寄安的妈妈呀!”
“”
脆生生的童音一出,满室皆惊。
祁轻筠和钟雪尽还好,之前就见过这个场面,知道寄安脑子受过伤,所以会乱认人。
但是祁有岁不知道,一时间表情变幻莫测,花花绿绿的好不难看,片刻后伸出手将一脸茫然、开始不安地抠手指的寄安从床边抱了起来,伸出指尖捏了捏寄安的脸颊肉,语气听不清喜怒
“别乱叫。”
“”寄安闻言,纠结地拧了拧眉毛,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一眼笑意勉强的楚却泽一眼,又看了面色沉沉的祁轻筠一眼,指尖抠了抠掌心,小声摆了摆手,福至心灵道
“夫夫指尖不要吵架。吵架不好的。”
“谁说我们吵架了。”祁有岁真服了,今天算是懂了什么叫童言无忌,本想解释,后来觉得越解释越奇怪,索性不想说话了。
他本想直接不理楚却泽,但是一向活泼爱吃的寄安不知道为什么,分蛋糕的时候,全程在他怀里乱动,目光还时不时看向门外坐着的楚却泽,搞的祁有岁的注意力也被分散了。
“算了。”
祁有岁被他折腾的受不了,将蛋糕放在桌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门缝里楚却泽的背影,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挠了挠寄安的下巴,表情冷静道
“你,去叫楚却泽过来。”
“楚楚却泽是谁?”寄安满脸奶油地从蛋糕碗里抬起头,努力学着祁有岁的发音,含着草莓的口齿不清,一脸茫然。
“就门外那个。”
“?”寄安依旧歪头,看上去像个茫然的猫崽,满脸写着不理解。
“就是你妈。”祁有岁努力到最后,放弃解释了,挫败道
“门外的,把你妈叫进来。”
“噢!”寄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小声嘀咕了一句“早说嘛”,随后在祁有岁扬起手示意要捏他的时候呲溜一声,像个小企鹅似的摇摇晃晃从床上爬下去,蹦蹦跳跳地跑向楚却泽。
祁有岁有点放心不下他,目光追着寄安蹦跶的脚步,直到确保对方跑到楚却泽面前不会摔倒,才松了一口气,装作不在意地收回余光。
不知道寄安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和楚却泽说了什么,门外的楚却泽闻言,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抬起头透过门缝和祁有岁对上视线后,又缓缓垂下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翕动的眼睫和漆黑的瞳仁,半晌伸出手摸了摸寄安的头发,看嘴唇张开的频率和幅度应该是在和对方说
“知道了”。
祁有岁见小传话筒把话带到了,慢慢转过头,斟酌半晌,缓缓和祁轻筠、钟雪尽开了口
“爸,妈,我可以和楚却泽单独聊聊吗?”
祁轻筠和楚却泽同时愣了愣,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同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些许紧张。
儿子他想和楚却泽聊什么?
虽然害怕有岁从楚却泽那里知道自己的病在加重,从而放弃治疗,但祁轻筠和钟雪尽还是十分尊重祁有岁的想法,片刻后犹豫地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随后走了出去。
在和楚却泽擦肩而过、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祁轻筠微微侧过身,耳边忽然传过一句宛若烟絮般轻飘飘的话,让他瞬间精神一震,连带着一直因为隐藏悲痛郁结的内心都清明了几分
“楚却泽,爸爸妈妈不告诉我,但是你得告诉我。”
祁有岁缓缓掀起眼皮,看向楚却泽,搭在腹部交叠的双手大拇指微微摩挲,片刻后方道
“你老实和我说,爸爸妈妈是不是,去找你帮忙了?”
“是。”楚却泽顿了顿,没有注意到后背处传来的视线,双手背在身后,丧气地垂下了头。
祁有岁闻言“哦”了一声,面色很冷静,但指尖骤然暂停的小动作却隐隐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忽然闭上眼,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希望都积聚在那一线濒临崩溃、又摇摇欲坠的理智上,再度睁开眼时,双眸已经冒出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楚却泽,咬牙道
“那么,请你告诉我”
他一字一句,似乎想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颤声带着绝望
“我的人生是不是真的永远只能停留在十六岁的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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