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的年纪,娄语其实已经逐渐忘记最初为什么会对演员这份职业产生憧憬。

    直到前几年有次采访,主持人问她,你为什么会想走上这条道路时,她才仔细回溯,大概是来自于小时候一次非常意外的经历。

    她的家乡在葛岛,那是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点,大家说的方言也完全像另一个体系的语言,虽然自成一派地像闭塞的小王国,但因此没被过多开发的风景也在千禧年因特网逐渐普及之后打出点名堂。

    在她上小学三年级时,第一次有剧组来葛岛,将这里当做外景地取景。有一天拍摄时借用了他们的学校,部分学生还被选去当群众演员。

    “那原来是您的第一个角色吗?”

    主持人当时一脸八卦地追问,她笑着摇头。

    “没有,我没被选中。”

    一般来说,这确实很容易成为一个人的起点,被挑中去做了小演员,感受到镜头聚焦是什么样的滋味,然后从此萌发当演员的梦想。

    如果人生真的能这么顺理成章就好了。

    但可惜,她没有被选中,属于拍摄当天被拦在操场外围观的那一拨。看着她同班的某些人坐在看台上拍摄,结束后还有资格和男女主角合影。

    她没能得命运任何的垂青,但那又如何呢,她依然产生了某种野心。

    因为她看到了荧幕背后的世界是如何运作的,就像自动贩卖机拉开之后,看见每一个五花八门的饮料瓶分门别类地放在柜子里,它并不那么神奇,规矩又有迹可循,向年幼的她发送了某种讯息:啊,原来还有这一种人生可以过,而且它曾经与自己近在咫尺。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没有被选上,那份遗憾一直压在心底,让她好几次做梦都梦到如果那天,被挑中坐在看台上的人是自己会怎么样。

    大概生活会更有盼头一些吧,等着电视播出,她能很自豪地告诉爸爸妈妈。当时他们还没离婚,一家人兴许能通过这个契机,坐下来守在电视机前一起等待她的出场。

    那个时候,她爸她妈的感情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个成天住在厂里,另一个混迹在棋牌室和麻友厮混。他们和她之间的对话都是重复的那几句——

    她爸:“我这个礼拜都在厂里不回来,你功课用点心。”

    她妈:“你自己在外面吃点饭,我打麻将会晚点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娄语觉得这两人多么般配,这么好的一对烂人怎么就能离婚呢?

    至于后来,她逐渐爱上演戏这件事本身,是因为她切实地爱上戏剧。

    戏剧有起承转合,困惑时还有导演为你讲戏,剖析这个阶段人物的心理是什么,下一步又该如何走。

    可人生不是。

    人生走到哪个阶段,不会像剧本的批注那样有明确的提示,它从来随心所欲。

    因此她总是贪心地想,如果她和闻雪时的人生是一部只有120分钟的电影,能够停在一个漂亮的节点结束就好了。她一定会选择将他们的结局安排在《白色吊桥》拍完。

    《白色吊桥》播出之后,她和闻雪时那条线不知记被哪个网友被单拎出来,剪辑成视频,居然在网站上小爆了,很快有了一群喜欢他们的人。

    这是她和闻雪时都始料未及的。

    他们全部的戏份cut加起来都不过一集片长,原以为只是一次小小的露面,收到的关注却超乎想象。

    尤其是闻雪时,他靠这波流量得到了一个知名经纪人的橄榄枝,终于结束了单打独斗的职业生涯。

    这个经纪人很厉害,体现在于能迅速抓住红利帮闻雪时买了不少热搜,添油加醋地炒作娄语和闻雪时的cp,而在吸引到更多的流量之后——

    又雷厉风行地放出了娄语的“黑料”。

    经纪人从朋友圈里挖出了她和导演在校时的合影,然后买了无数黑营销通稿,捏造了她爬床该导演的黑料。

    他用最下三滥的方式粗暴地使两人解绑,粉丝也大部分流向了闻雪时,不得不说这一招运用地非常娴熟且成功。

    娄语背后的经纪团队虽说一直都放养她,但眼见好不容易快长成摇钱树了,岂能容忍对方踩着往上爬,立刻也买黑通稿回击。并且推了之后所有两人出演的通告。

    本能发展起来的cp就这么戛然而止,粉丝互相站队,和两方团队一样水火不容。她的私信箱每天都能收到不堪入目的鬼图,还有无数伤人的喷脏。

    对此,最自责和愤怒的人是闻雪时。

    正是因为他选了这个人,她因此陷入风口浪尖。

    团队根本没有和他商量这些策略,甚至还直接把他的微博账号密码改了,不允许他乱发声。

    他第一时间就和经纪团队提了解约,但最强烈制止他这么做的人却是娄语。

    她劝他:“反正结果都已经这样了,该澄清的都澄清了,那些人骂我两句也没什么。但是如果你现在解约,少资源都是小事,你和他利益不挂钩了,他会怎么排挤你你想过吗?你的事业才刚刚起步!”

    “这些我不知道吗?”

    “你要是真的清楚后果,你就不应该这么做。别的不说,还有违约金呢?解约之后破事一堆,有任何一点好处吗?”

    他面色铁青。

    “可这个人,是伤害过你的人,我还要帮着他赚钱?”

    娄语哑然,又觉得窝火。

    “所以你认为解约可以帮我出气,我还会因此感动吗?这一行多的是委曲求全,我们做光替的时候不都已经很知道了吗。”

    “是,所以我委屈无所谓。”他深呼吸,“重点是之后,只要我和他还捆绑在一起,难免他后续时不时再出黑通稿来针对你。”

    事业倒退也好,承担违约金也罢,他的底线是至少她不能再受到委屈。

    两人第一次产生剧烈的分歧,冷战了好几天,最后的结果还是闻雪时一意孤行地和对面解了约。

    后续就像娄语预料地那样,朝着最坏的局面发展——闻雪时被经纪人背刺,称他解约是纯属人品不行,稍微有点火候就想着过河拆桥,这种消息一放,哪还有别的经纪人愿意接这样的艺人。

    资源方面他也不遗余力地遭到打压。毕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糊记咖,能给到的资源都不会是什么好饼,对面要拦截还是轻而易举。

    接不到角色,背后没有团队,比之前更困窘的单枪匹马,更残酷的是身负大笔违约金,他们的日子居然比接拍《白色吊桥》之前更艰难。

    明明以为之前已经很艰难了,一整年的无所事事,靠着微薄的存款有今朝不知明日地期盼着。

    若像戏剧那样,编剧是不会让主人公再往下跌的,一定会上扬,不然观众忍受不了长久的低气压,直接弃剧不管了。

    可人生哪管什么抑扬的节奏,它只会摁着你的头,让你继续往下坠。

    遇上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娄语想,那只有自己当一回导演,和命运这个编剧做对,让它改掉不合常理的地方。譬如,她爱的人不应该蒙受磨难。更何况这个磨难和她息息相关。

    于是,她背着他去参加了一场应酬,当年毕业舍友带着她参加过她却落荒而逃的那一种。

    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了,剧组的姐姐教过她一种方法,在那种场子上,个个都是饿狼,你千万不能叫人看出你是真白兔,你得装成白狐狸,八条尾巴都丢出去,搔得他们心痒,但剩下的最后那根兔子短毛尾,你得保护好。

    她便学着那位姐姐的样子逢场作戏。头一回还是生疏,豁出去喝了许多酒才免于被揩许多油。但结果是好的,她结交了不少人脉,还打听到许多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其中一条便是关于周向明喜欢逗蛐蛐的小癖好。

    她想,这些都能帮助闻雪时找到更好的经纪人。

    当晚她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在扑食的氛围里逃出生天,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在她的计划里,闻雪时这天应该在外地,有个电子刊的拍摄是很早以前就排好的。因此打开门在沙发上看见闻雪时后,她的酒都吓清醒了。

    他扫了眼她异于平常的妆容,还没张口问,她就慌里慌张地开口抢话。

    “今天不拍了吗?”

    他点头,语气平平:“取消了。”

    娄语跟着点头:“没事,反正拍那个也掉价。之后我们拍五大刊,他们到时候求都求不来,后悔没让你去。”说着便脱掉高跟鞋避过沙发往卫生间走,结果步子不太稳,往墙上倒。

    闻雪时就冷着眼看她倒。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无动于衷,显出几分刻薄的冷酷。

    娄语心一凉,明白他应该猜到自己干什么去了。

    她干脆站直身体,率先坦白道:“苗姐说今天有个局,带着我去了,不过没做什么,就是喝喝酒。”

    他喉头滚动,也把话摊开了说:“是为了我去的?”

    她靠在墙壁没动,目光却游到别处。

    “为了我自己,人脉嘛,大家都用得上。”

    他快速看了她一眼,眼睫不停不停颤动,像一只濒死的蝴蝶,最后奄奄一息,垂下眼,翅膀不动了。

    他的眼神一直很会说话,是天生适合大荧幕的。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可娄语却在那个眼神里读到了太多横冲直撞的情绪。

    闻雪时从兜里摸出火机和烟,打了两次都没点燃,于是越点越记快,火苗忽然蹿出来晃过虎口,那小片皮肤顷刻通红。

    娄语惊呼一声,立刻想拉着他去冲水,他却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避开了她抓过来的手,快得分不清是不是下意识。

    娄语僵住动作,没有再靠近。

    她撤开两步,摆出一副豪不在乎的姿态,回房间拿出医药箱砸到沙发上。

    “你自己处理。”她扭头走向卫生间,“我去洗澡了。”

    狭小的卫生间弥漫着下水道难闻的反味,尽管如此,依然盖不过她身上的酒气和烟味,还有男士香水的味道。她抬眼看向镜子,小小的镜中照出胳膊上一枚丑陋的牙印。

    这是酒局上的男人留下来的。

    要换下一摊时,有个男人执意不让她走,借着酒劲扑上来,她躲开,他还是亲到了她的胳膊,甚至过分地咬了一下,作为她离开的代价。

    “光是这样已经很便宜你了。”

    那个男人笑着,自以为是地说着这种话。

    这个牙印,刚才一直在闻雪时眼皮底下晃吗?

    娄语捂住嘴,酒意上涌,弯腰在洗手台上吐了起来。

    等她出来时,客厅已经没人了,她扔在沙发上的医药箱还在原位没有动,茶几上却多了一杯解酒的蜂蜜水。

    水杯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对不起,是我不好。求人这种事我来做,我会做好,你不要再去了。」

    闻雪时并没有走远,她走到窗边,看见了他站在楼下抽烟。批在肩头的黑夹克在路灯下被风吹得鼓荡,像深海里一盏快沉溺的浮标。浮标的光暗下去,烟抽完了,他用手心掐灭烟头,烫出一片红。

    老房子长了翅膀,变成了热气球,她跟着气球一起上升,地上的人看着看着,离她越来越远。

    好几年后,娄语受朋友邀去观看一出戏剧,是由毛姆的《刀锋》改编的,演员在舞台上低低地念白着:

    “我真的爱你。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无法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时,不让另一个人难过。”

    攀着的热气球被一句话扎破。

    她垂直掉落,没有人接住她。娄语坐在昏暗的台下,痛得流出了一滴本该在那一晚掉下的眼泪。

    她这才发觉,那个火机烧着的根本不是一片皮肤那么简单。

    它点燃的是他们之间的引线。

    他们太弱小,无法扑灭那团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开始燃烧,不知哪一天会将他们的爱情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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