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漕军哗变闹了两天,陈宣才差心腹排开围堵军士,从隐蔽小道将各位主官平安接到漕巡衙门。陈宣在漕上威望甚足,哗变的漕军也没有敢前来冒犯包夹漕巡衙门的,只是却仍不肯散去。

    数千上万的漕军手持利器、披盔戴甲地在临清城里喧哗,堵在各官衙前和各大街口,更有胆肥的聚集在漕衙附近,虽不上前,但时时探头探脑,专等一个说法从漕衙出来,闹得城里城外人心惶惶、百业不兴。

    第三日辰时,杨世南匆匆登岸入城,在户部督储分司的属官引路下到达漕衙。巳时未至,暑热已然蒸人。陈宣迎接了匆匆登岸入城的杨世南,和户部督储分司的一干属官们在花厅气一场。

    杨世南一路奔波,又在海上受惊一场,见其满头大汗,官服上的补子也破掉些许,陈宣便让婢女领杨世南先去更衣歇息。

    陈宣转入偏厅,接来浸过冰水的松江白布巾,擦过面部双手,问垂手等候的陈岩道:“林知县的娘子和她原来的主子,可都还在后衙?”

    陈岩看着丫鬟捧上凉缎纱衣,道:“是啊,眼下各大官衙都被漕兵们堵住大门弄得水泄不通,林夫人和苏姑娘又不像同知夫人通判夫人那样是本地人有家可去,所以这两日都借住在后院。林知县,不对该叫林御史了,他不也在前边住着,想等杨大人来议主意嘛。”

    哗变当日临清城里人仰马翻,到处混乱不堪,漕军还没干杀人放火的事儿,专有一批地痞无赖趁机浑水摸鱼,偷抢淫盗无所不至。

    事急从权,更无他处可去,苏妙真一行人就到临清漕运分巡行台暂住。专等平定漕军哗变后再出门。不过陈宣虽然把几位主官从混乱里捞出来,也提调人手缉捕无赖地皮,但并没有下力气处理哗变。

    陈岩想了想,上前道:“打听出来,苏姑娘原是为了宋家的闺友而来,专门探病送礼,大前儿林夫人也跟着去探望了。”

    陈宣脱下酱色夹纱直裰,换一身簇新的湖蓝四合如意纱袍,也不要人服侍,自个儿扣着金桂子纽扣,“今儿初六,是晒红绿的翻经日。伺候好林夫人她们,我若是有空,会去拜见一番。”说着,正厅里脚步声响,知杨世南回转,就挑帘出去见临清州官们。

    陈岩忙得令去安排前后两院的杂事。因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又要给杨世南接风,故而纵然城里纷乱,议事正厅里也摆了一席简单的洗尘酒。

    待吃罢尚未至午时,但众人早已闷热不堪,婢女们用点翠银蜻蜓夹子将月白夹纱盘金线帘子吊起,又用楠木托盘呈入镇暑的玫瑰露、荷花露。

    杨世南侧耳听听衙外的军士吵闹声,将莲花纹玉碗往紫檀雕花案几上重重一搁,似乎觉出失态,略整衣摆,成一副疏狂文士的模样,道:“这漕军们是反了天了,漕粮押解试行海运乃是皇命,他们焉能不从。”

    杨世南又望向陈宣,道:“陈漕政,论理你是漕上高官,他们得听你调度,你不去弹压一二?”

    陈宣叹了口气,道:“下午把林知县,李知州等人从哗变军士手里捞回来,已经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有,漕军哗变实是忧心海上风高浪险,一旦沉船不但漕粮无可打捞,就连人命也不能挽回。就是漕督亲来弹压他们,为了活命,这些漕军也是不肯消停的。”

    又道:“杨郎中,你的官船在海上搁浅这茬儿,越传越是离谱,漕军们还当你溺水重伤,都说一等官船二等铜船漕船,官船尚且不太平,何况他们这些苦力活的军士们……”

    杨世南面色一阴,复又展眉笑道:“我原是想着亲自走一趟天津府到通州府再到登莱两州的海路,好探探情况。其实沿路很是太平,只是船底忽地触到礁石,只得仓促弃船上岸,却是船上水手不够当心的缘故,倒让人误传了。”

    陈宣见他句句不上套,神色一哂,目光在杨世南、林御史二人身上扫过,“原来如此,不说这等晦气事了……眼下这哗变事宜,我却没个好办法。不知众位可有立竿见影的计策?”又看向其他主官,挨个询问可愿亲自出面去平定军队哗变。

    陈岩在旁伺候,见杨林二人闻言沉吟。临清其他州官们益发没个主意,擦汗的擦汗,喝茶的喝茶,因怕陈宣拿他们顶缸去平哗变,不一时都找借口溜出花厅,独杨林二人面面相觑,就暗暗偷笑,寻思这两人不愧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正在幸灾乐祸间,却听有人急急来报:“瑞王殿下,瑞王殿下驾临临清州了!”

    陈岩骤然一惊,抬眼去看陈宣,见他眉头紧皱起来,又舒展开,那种不悦之情转瞬即逝,一面又是钦敬这主子的镇定功夫,又是慌张宁臻睿怎么跑来临清,更无奈临清城内外竟然没一个前站收到风声。

    正百思不解间,厅内众人早都慌不迭起身,陈岩也跟着众人整理衣冠,要往临清城门口迎接。可没走两步,就见一人身着绛紫麒麟补子织金曳撒踏至院中,身后跟了六七名亲随卫兵,都是常服打扮。

    他腰挎利剑,眉眼聚光,举手投足间皆是勃勃英气,可不正是当朝七皇子,如今的瑞王殿下。

    宁臻睿行步如风,也不受礼,示意众人进厅,他不喝茶,坐下便道:“宁夏的案子已经了结,本王五月底赶回京城,听闻要试行海运,恰好本王的弟兄们都下到各地,怎好一人躲懒在家,就向父皇请缨,来做个清闲钦差,路上也没住行宫驿馆,马不停蹄就赶来临清了。”

    又摆摆手道:“都坐,你们方才在商量漕事吧,继续,本王一窍不通,正好得多听听。”

    临清里的大小官员忙得点头。宁臻睿年前被乾元帝重重申斥,年后新婚没几天又被遣到宁夏陕西三边不毛苦地办事,不若二三皇子等人舒服自在,又不及苏问弦重任在肩,都说是圣眷渐稀。难怪他急急前来,想来是为了在乾元帝跟前累点功劳。

    又各自暗暗点头,心道这七皇子果然如传闻里所言,行事雷厉风行果断迅速,只是暴躁粗放的毛病一直没改,万金之躯竟然也毫不在乎,一路鱼龙微服不说,到了大门口才让人通传一声,可真是过分粗豪了。州官们心中腹诽,面上哪里敢表,各自坐了半边屁股,硬着头皮听陈宣说话。

    陈宣抚摸着赤金杆乾绿扳指,微微一笑道:“瑞王殿下来的正巧,下官正同诸位州官们商讨,要推举出面安抚漕军的人选,漕军不愿忍受海运风浪之险,三日前聚集哗变,好在伤亡小民尚不足百。”

    宁臻睿嗯了一声,“难怪来时见漕军们拥堵内城,挤得水泄不通,我当是怎么回事,原来又是闹哗变了。远的不说,近的扬州府,三年前府军不和,扬州知府迟延粮饷,扬州卫所的官军们也是闹过哗变的,那会儿裕王还在任上,出面调停两边矛盾,给解决了,为此扬州知府还丢了乌纱帽。”

    宁臻睿伸手抢过婢女所持羽扇,自个儿扇着风,皱眉道:“那你们可有人选了?这事儿得趁早解决,不然赶不及下旬登莱出海。”

    各位州官们纷纷低头,含糊着说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杨世南林御史双目一对,脸上也都浮出为难之色。

    陈宣不疾不徐道:“那这倒是个难事,没人经过行伍哗变,都怕处置不当。若由我来办,办倒是能办好,只是下官还要兼顾其他地方的夏粮解运和临清清江等地的船政督查,□□略感乏术,只怕会赶不上启程之期。”

    宁臻睿眉头一紧,不耐烦道:“试行海运是天子之命,若有违抗的,挑首恶者都拉出去砍了,再不行就派官兵或者济宁卫所的人来镇压。”

    陈宣道:“但若有尺寸没把控好,只怕闹出造反流寇的祸事。再有,就是不止于此,运军逃逸又该如何是好?”

    他摇头叹道:“海运一事,是否过于仓促才引起漕军不满,若徐徐图之,换到一年或两年之后,也许大为不同……且除此之外,还有漕粮解兑,航海路线等麻烦事在后头等着,只怕一着不慎,这试行海运就功败垂成了。”

    这一番话把宁臻睿也为难住了,杨世南看着沉吟不语的宁臻睿,心中无奈。此刻已知这就是顾长清所说的帮手,不由暗想宁臻睿虽身份尊崇但为人冲动暴躁,并非有大智大才之人,就算他来亲自督行海运,只怕该有的难题也一样不少。无非是他说话别人得听两分罢了。

    杨世南正皱眉间,忽然一个人在窗外道:“若想立见成效地解决哗变倒也不难,只要用此三法,运军们自当竭尽全力。”

    杨世南耳朵一动,还当自个儿听错了声,却见宁臻睿腾地起身,把羽扇在桌上重重一拍,面露笑意,喝声道:“装神弄鬼!还不给我滚进来!等等你先别动——”

    宁臻睿把头一转,指着厅内其他人不耐烦地挥手,让即刻回避退出,待人进入正厅,宁臻睿坐回原位,明扩额头稍稍一舒:“进来站着吧,话说你怎么没待在京城,又跑来临清府了?再有,你说的办法又是什么,真能让运军们立时回心转意?”

    来人裣衽一拜:“殿下万福金安。”

    她环顾四周,笑吟吟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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